狐悲

　　如果没有重阳子，狐悲的人生可能便如大部分的野兽妖物一般，吸纳日月精华，栖身于深山老林里，虽然无依无靠，却自在逍遥。
　　但偏偏的，千年前狐悲遇上了重阳子，千年后又遇上了李乘风。
　　两人各怀各的心思，在破落小屋里等到天亮，确认道士身体并无大碍了之后才动身离开，直奔人面蛛所在的石窟。
　　这一回，狐悲根本就没让李乘风钻狭窄的廊道，把李乘风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后，狐悲跃上中空洞顶上方的山体，一掌下去，便有无数裂纹顺着山岩蔓延开来，坍塌的轰鸣声中，青白的狐火翻涌着夹杂着气浪席卷了整个洞窟。
　　目之所及，皆是火海，果不出其然，人面蛛终于现身，挣扎着想从灼热的劫数中逃离，却被愤怒的狐妖追上，生生撕裂了半个身子。
　　狐火本就与蜘蛛相克，狐悲不惧人面蛛的毒素，更何况这怪物又伤了他一直护在手心里的道士，哪里会手下留情？
　　李乘风远远地看着，一狐一蛛在火海里厮斗，白色的妖兽周身燃着火，好似踏着素色的祥云，可利爪下，却带着兽的狂暴和残忍，毫不留情地将对手撕成碎片。
　　人面蛛虽强，但在千年白狐面前，也是毫无还手之力的，没过几个回合，身子就被撕得支离破碎，女人的头颅咕噜咕噜滚了下来，似乎还支撑着想跑，却被狐悲一爪子按住，动弹不得。
　　“寄生于巨蛛体内，只要头颅不死，躯体便能再生，难怪我的火没烧死你。”
　　狐悲眯起眼睛打量着头颅，呼了一口气，女人的头发便着了火，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孩……”
　　嘈杂声中，李乘风看见那头颅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不知为什么，开口拦住了准备痛下杀手的狐悲：“等等。”
　　狐妖奇怪地抬头，瞅了李乘风一眼，但还是听话地放开了蜘蛛。
　　说来也奇，那女人头颅被狐火烧得毁了一半的容貌，可眼神却死死地盯着被狐悲撕得分离了的蛛身，声音嘶哑凄厉，李乘风停了半天，才听清她在说什么。
　　孩儿……
　　女人的面容扭曲成一团，眉毛和头发都被烧没了，大片大片的皮肤刷刷的脱落，有些骇人，可口中却反反复复地叨念着这两个字。
　　李乘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然后踱到蛛身，剑气划过蜘蛛腹部，入目便是一团团的暗白色球状物体。
　　蛛卵，李乘风面色复杂地和狐悲对视了一眼，果然这是一只有身孕的母蛛。
　　狐悲的脸色沉了下来，后退了一步，目光在蛛卵上溜了一圈儿，开口。
　　“已经没有生气了，是死胎。”狐火渐渐熄灭，白狐看着还在挣扎的头颅，叹了口气。
　　“这母蛛本怀有蛛卵，山上食物不足，营养缺乏，饥不择食吞下了横死的女尸，方成灾患。”李乘风检查了下灰秃秃的蛛卵，回首幽幽道：“虽说是护子心切，但人命就是人命，造下杀孽，便要命偿。”
　　自业得果，杀孽命偿，众生皆如是。
　　可是何为业障？何为因果？世间万物，各竞天泽，强食弱者有之，弱胜强者也有之，放眼三界六道，哪个不是弱肉强食？
　　杀戮，也不过是为了区区生存二字罢了。
　　很久以前，重阳子也与狐悲讲过善恶，讲过因果，狐悲也曾信过所谓的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直到重阳子死。
　　思绪戛然而止，脚边，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头颅还在哀鸣，断断续续地呼唤。狐悲垂眸，上前一步，利爪毫不留情地踏在头颅上，稍稍用力，便听得头盖骨破裂的清脆声响，女人的头颅瞬间化为血泥一滩。
　　“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我也确实信过”狐悲看了看自己沾血的爪子，瞳孔里忽然涌起一种复杂的神色，“可是活得久了，却发现好多人、好多事并不如此。”
　　他的声音不大，如往日一般温润舒畅，可李乘风却听出了一股肃杀无奈的味道。
　　——不是他不信，只是天道太过无常。
　　狐悲敛起眸子里的神情，在李乘风面前俯下身子，轻声道：“上来吧。”
　　李乘风静静地看着狐悲，没有言语，沉默地翻上了狐狸的背，犹豫了一下，从背后抱住了狐悲的颈子，把自己的脸埋入松软的皮毛中。
　　“以后去哪里，带上我，虽然护不了一世，但也能保得你一时平安。”
　　道士低低地“嗯”了一声，正想说开口，却听得背后一阵扑扇翅膀的声音。
　　回眸，入目是一片铺天盖地，如午后晴空般的蔚蓝。
　　灰秃秃的蛛卵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一条缝，无数巴掌大的蓝色蝴蝶从裂缝中钻了出来，纷纷振翅，衬着朝阳，美得惊心。
　　蝶群在化为焦土的蛛窟上空盘旋，久久也不散去，狐悲仰起头，便有一只蝶飞了过来，停在了狐妖的鼻子上，扑扇着翅膀，轻盈翩迁。
　　狐悲没有动，狭长眼睛微微瞪大，与那只蓝蝶对视了片刻，像是陷入了回忆，脸上露出了一种既欣慰，又悲伤的表情。
　　巨大的妖兽，爪上还沾着未干涸的血迹，此时却温柔地眯着眼睛，放纵一只蝴蝶的嬉戏。
　　李乘风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了那个梦，梦里的狐悲在哭泣，泪水冰凉而咸涩。
　　“我还要去找你……”
　　像是记忆深处被狠狠地敲了一下，混沌模糊的梦境逐渐就变得清晰了起来，李乘风这才想起，梦里的自己趴在一片叶子上，身子轻盈，一双蔚蓝色翅膀醒目斑斓。
　　他是一只蝶，狐悲因为一只蝴蝶落了泪。
　　无数疑问涌了上来，李乘风想问，可看到狐悲面上的表情，一肚子的疑问便停在了嘴边，终是没有问出口。
　　有情轮回生六道，犹如车轮无始终。三界苍生，生死相续，就是神仙也悟不透所谓的因果报应，前生今世，更何况他这个凡人呢？
　　狐悲呵。
　　李乘风抱住白狐的胳膊又收紧了几分，他不想去猜也不想知道所谓的几世纠缠。这一世，他是李乘风，只想这样抱着所爱的人，看这天地之间日升日落，很多年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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