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李建成也不言语，只是慢慢将腰上佩剑解下，交到常宁手中。
　　常宁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只是一直忍着，颤声道：“大哥，难道不能躲开这个魔鬼吗？”
　　李建成神色平静，道：“此处地势险要，前无去路，后退则破绽尽露，更是危险，惟有放手一战。”
　　常宁追问道：“可是，他是天下闻名的乙支文德啊，大哥你可有胜算？”
　　李建成淡淡一笑，也没言语。
　　罗士信虽然不谙世事，对眼前的情形却也明白了七八分，向李建成急道：“公子，咱们一起冲过去，那怪人再厉害，终究也是一个人，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了他？”
　　李建成对这个心地淳朴的大孩子甚是喜爱，看了看他，温和地道：“像乙支文德这样的武林高手，绝非倚多为胜就能解决的。罗兄弟你虽然力大无穷，只怕也无用武之地。罗兄弟，你回家去吧，多谢你一路为我们带路，此处已没有你的事了。”
　　罗士信用力摇了摇头：“我不走。我爹以前就说过，遇到事畏首畏尾，望风而逃，那绝非英雄好汉所为。”
　　李建成轻轻叹了一口气，又转向初辰。
　　初辰抬起眼睛，和他对视，一双澄澈晶莹的妙目，不必言语，也似诉尽千言万语。
　　李建成凝视她好一阵，这才低声道：“初辰，我托你一事。请你带常宁和元吉回转大兴，常宁虽比你年长，却没有丝毫历练经验，元吉更是少不更事，一路要有劳你了。”
　　初辰摇了摇头，道：“这件事上恕我不能从命。”
　　李建成没想到她会断然拒绝，微微一怔。
　　少女神情平静，不带一丝波澜：“你自己带他们回去就很好，又何必委托他人？”
　　李建成看着她，唇边慢慢浮上浅浅笑意，点了点头，道：“好。”
　　李建成从常宁手上的剑鞘中拔出长剑，转过身来，走了几步，向乙支文德道：“前辈受人所托之事，只与晚辈一人有关，晚辈弟妹朋友，均不知此事。还望前辈网开一面。”
　　乙支文德一直看着李建成的行动，眼中也不由得流露出淡淡的赞赏之色，听他这样说，目光向他身后众人扫了一遍，道：“某家剑下从来不杀女人和孩子。”
　　李元吉怒道：“你才是孩子！”
　　乙支文德也不理他，只是缓缓站起身来，左手握着乌木长剑的剑鞘。
　　李建成横剑当胸，身形沉静如渊。
　　乙支文德一步一步向前走了过来，他脚步走得极缓，但从他刚一迈步开始，天地间就似充满了迫人眉睫的杀气，纵横凌厉的剑气。
　　山风吹过，将乙支文德的衣衫吹得猎猎飞舞，他的脚步虽然缓慢，却也始终不停地向外走着，但别人竟似觉不出他身子在动。只因为他的人已和剑气溶而为一，充沛在天地间，所以他动的时候，也似不动，不动的时候，也似在动。
　　山风虽然很强劲，但整个天地都似已凝结。
　　李元吉只觉得一颗心仿佛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掌心里湿漉漉地都是冷汗。
　　李常宁心悬大哥，双手不由自主抓住李建成留下的剑鞘，仿佛抓住的就是救命的稻草。
　　罗士信天生神力，武功却不甚高，虽然看不出眼前高手相争的窍要，却也感受到周围空气中存在的压力，双手握拳，手背上青筋暴露。
　　初辰一直屏息凝神，关注乙支文德的举手投足，每一个动作。
　　跟随师傅修行时，她修炼的是道家吐纳炼神凝气之术，体察自然，感受万物滋长生化之机，后来跟随杨素学剑，杨素“妙参造化，意在剑先”的剑意，正与她所修习的内功相合，因此进境神速，一日千里，更对剑气剑神颇有领悟。此时见乙支文德行动之间，无一不与义父曾经讲过的剑理相合，义父曾经说过的话在心头一一流过，忽然又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之感。
　　乙支文德还在一步一步走着，右手已经握住剑柄，将那一柄形式奇特的长剑一寸一寸拔了出来。
　　李元吉初窥剑道门径，眼前所见乙支文德身形虽不高大，却似散发着凌厉的剑气，一个人就宛如铜墙铁壁一般，浑不知该如何进攻下手。再看大哥，还是动也不动，凝立如山岳，细想想却也是此时最佳的应对途径。只是如不进攻，只是一味防守，待到乙支文德走近，又如何应付那在世人口中如同厉鬼一般凄厉的剑术？
　　李元吉百思不得其解，满头冷汗涔涔而下。
　　正在这时，一只清晨出窝觅食的鸟刚好飞临上空，竟似禁不住这纵横的剑气，从天空中直堕下来。
　　忽然之间，一个身影从李元吉身畔掠出，其势如箭矢破空，一飞冲天，凌空下击，白影中裹着一道碧光，如同奔雷闪电。
　　李建成本来横剑当胸，凝立如渊，这一刻也忽然展动身形，掌中长剑剑光闪烁。
　　反倒是乙支文德，本来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却忽然收住脚步，化动为静。
　　两声如霹雳雷霆一般的巨响过后，灰袍、青衫、白影乍合即分。
　　再看时，只见李建成和初辰并肩而立。
　　李建成身上青衫自右肩至左胸，划了一道大口子，所幸却无鲜血溢出，神情也仍是泰然自若，衣衫虽狼狈，却仍当得起“风姿卓然”四个字。
　　初辰长发散落下来，白衫乌发在风中轻轻飘动，仿佛凌波仙子，不食人间烟火，正欲御风而去。
　　对面乙支文德手执长剑，神情冷漠，可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初辰掌中那宛如一泓碧水缓缓流动的长剑。
　　过了好半晌，乙支文德才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灭魂剑，灭魂剑，想不到某家今生还能再见到灭魂剑。”
　　他又抬起目光，如利剑一般的眼神在初辰面上划过：“你是杨素的什么人？怎么会有灭魂剑？”
　　晨曦微光里，少女眉如远山，神凝秋水，声音如同微风搅动池上碎冰：“原来前辈与晚辈义父是旧识。”
　　乙支文德目光又落在灭魂剑上，缓缓地道：“杨素驾鹤西去，某家正感慨天下懂得用剑的人又少了一个，也不知他的剑术是否后继有人。今日既然看到你，可知某家是杞人忧天了。”
　　他看了看李建成，又看了看初辰，道：“天下间的少年英雄，层出不穷，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众人自从上山以来，与他对话，都觉得他行为举止生僻冷漠，仿佛没有什么思想感情，此时却听他话语中淡淡流露出萧然之意，原本纵横凌厉的剑意杀气也早已化为无形。
　　乙支文德看也不看诸人一眼，将剑纳入乌木剑鞘，一步一步向下山的十八盘走去。走至众人身边时，众人不由自主都侧过身子，让出道路来给他。
　　李建成在他身后一抱拳，语声温雅冲和，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乙支文德霍地转过身来，冷然道：“你不必多礼，某家也并非是手下留情。二十年前，某家受过杨素一剑之恩，今日又怎么能和他的传人以命相搏？不过也只有这一次罢了，下次再见，某家再不欠任何人恩情。”
　　说罢，乙支文德大步向山下而去，再不回望。
　　李建成望着乙支文德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十八盘那一端，默然半晌，这才侧过头来，看向身畔的初辰，心中蕴满的温柔赞赏怜惜，到表面来，只是化作一个淡淡的笑容。
　　初辰也报之一笑。
　　常宁快步走过来，一只手拉住李建成，一只手拉住初辰，咬着嘴唇，只是说不出话来。
　　李建成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痕，微笑道：“怎么又哭又笑的？都是要出嫁了的人呢。”
　　常宁连忙用袖子擦了擦脸，再也顾不得什么大家闺秀的风姿仪态。
　　李建成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段玉簪，看了看，向初辰温言道：“断了，也用不得了。”
　　初辰浅浅一笑，道：“不值什么。”
　　李常宁连忙从发上拔下一根金钗，递给初辰，道：“初辰妹妹，先用我这个吧，回头咱们再寻了好的来。”
　　李元吉一旁忙不迭地问道：“刚才那一招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个活僵尸败了，所以才这么灰溜溜地走了？”
　　李建成一边注视着初辰将散下来的头发挽成发髻，用金钗别住，一边摇了摇头，道：“乙支文德果然不愧是天下顶尖儿的高手，将无形的剑气凝练为有形，全无破绽。我只得采取守势，可是等了又等，却没有丝毫机会，而且被他剑气凌迫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李元吉道：“我在一旁看着，都已经透不过气来了，更何况大哥你正当其锋芒呢？”
　　罗士信在一旁插言：“公子，咱们还要上山去看日出吗？要是还打算去的话，就该继续走了，否则时间就来不及了。”
　　李建成笑道：“日出自然是要看的。已经走到这里，而且为了看日出几乎是九死一生，怎么能轻易放弃呢？罗兄弟说得对，咱们该继续往上走了，路上慢慢再说。”
　　众人继续向峰顶行进。
　　一边走着，李元吉仍不忘继续追问：“既然大哥你说找不到乙支文德的任何破绽，那岂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儿？”
　　李建成道：“正是。我心中当时将平生所学想遍了，都没有能破解他那几乎无懈可击的剑气的方法，又心知只要我稍有动作，就不□□露破绽，被他那柄纵横天下的剑一击必杀，因此只得站着不动，等待时机。”
　　李元吉似有些难以置信，问道：“可是当时乙支文德步步逼近，如果大哥你没有任何动作，等到他走近，岂不是要与他短兵相接吗？”
　　李建成苦笑道：“正是如此。若不是初辰出手，我只怕真的要硬挨那传说中以鬼神为名的剑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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