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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雷公误(其二)
接连几天的暴雨无休无止。
院子里的植物不堪重负,只好收揽茎叶匍匐在泥泞的地面上,期冀以此躲开暴风雨的肆虐。
倒是原先空无一物的院墙被藤蔓一夕之间占据领地,在砖墙的庇护下恣意舒展身躯。无主的种子们似乎认定妖笼是片肥沃的土地,借着风势不请自来。
每隔一天去仔细观察这妖笼,都有不一样的感受。
大雨厉时,流苏树的花瓣随风和雨飘落,纷纷扬扬如六月飞雪。又见露出墙头的藤叶随风摇摆,无论风雨多猖狂也紧紧抓着长茎不欲放松。
少见大雨停歇时,潜藏在叶子下的花朵重又露头,说是一派姹紫嫣红也不为过。使得平常素净的院子增添了不少夺目艳丽。
看着满园攒头攒脑的花卉植物,真教人感叹此为丰野一处了。
除开那些无声无息的植物,妖笼里还多了一名被叫做雷误的客人。
只是顾及实在对这人提不起好感。
对顾家四小姐来说,长居数月的庭院已成为她另一个家。
是以每天听到雷误指手画脚要她修建花草整理庭院时,顾及都会由衷觉得厌烦。
“让它们自己长不好么,何必强加干预?”面对雷误递来的钳剪,顾四再忍不住恼火道。
乐乔对二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亦有觉察。
不过难以想象顾四这样的人会发火乃至失控,抱着观戏念头的乐乔并未想过出面劝解,总是以装睡到最后真的睡着为他俩将要爆发的口舌之争划上句号。
“土壤里的养分毕竟有限,比如你看那边的黄蜀葵,如果不是旁边的苍耳汲取太多养分,它早该结出花蕾了。”雷误温言细语解释道,“再来看桥头的蝴蝶兰,早过了花期还开得这么旺,便是因为吸取了地星的腐根,还有那里……”
顾及拽过雷误手中的钳剪,一声不吭地按着他的指导来处理过旺或者有违季节的花草。
如乐乔所言,妖笼每一株植物上都栖藏着妖物。
表面上看起来不动声色,却以深藏于地下的根系为武器彼此间展开争夺。
胜者为生存夺取空间和时间。
弱小的败者只能成为食物,消声匿息。
原来妖物的世界也并不十分安宁。
眼见顾及低眉顺眼肯听话了,雷误却失去了兴致。
“说起来也是斗争,和人类间你死我活的战争差不了太多。”三目男子合上额间的第三只眼睛,背倚着石柱向乐乔讨来一杯清茶,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妖怪们要比人类可爱得多,要去争斗的只有食物而已。打得过,就吃掉对方。打不过,也不会讨饶求生。”
“但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自己活得更好去践踏旁人的尸体。”
这番话让顾及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兀自沉思了片刻,顾四忽然抬头露出笑容:“不是这样的。”
乐乔朝她招招手,顾四便褪掉草鞋,赤足踏上了廊庑的地板。
面朝着雷误,顾及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道:“无论妖也好人也好,都不仅仅只为了自己活得更好而活。”
“那是为了什么?”雷误嗤笑道,“如果不是这样,为何处处都存在着无尽的纷争。”
“这些不知道。”顾及深思良久,最终选择谨言慎语,“但我知道你说的不对。”
世上有日,有风,有雨,有昼夜。
世上有仙,有人,有畜,有妖物。
若大家都为了自己,那这世界该有多寂寞。
次日清早顾及被萦绕在耳边的阵阵惊雷唤醒。
若非那谪下天界的雷误,顾及实在想不出会有谁能催动雷霆久发不休。
难得不是雨天,一出门却教人怀念起暴雨天的凉爽来。
炙烤天地的烈阳,晒得连聒噪多时的夏蝉都有气无力了。
“吱吱嗤嗤”的鸟鸣虫叫随风来风去忽高忽低。
地面升腾起隆隆热气,在这样的街道上没走多远,顾四已是头晕目眩,直不起腰来。
“要去哪里?”
“不远。”
紫衣华服的雷误在前边走着,间或回头讥嘲疲累至极的顾四。
虽然紫须和额间的眼睛都被施以障眼法遮盖了,但雷误盯着她瞧的时候,顾及还是能想象得到那第三只眼睛半开半合不屑一睨的神情。
这名时而温和时而乖戾的男子,原是司掌雷电的雷公,因误劈凡人被贬入人间,居于妖笼的卧霆池。以照管妖笼为代价,换取每年一月在池外活动的自由。
“其实那两个人我是有意要惩罚的。”行至僻静处时雷误慢下脚步等顾及跟过来,之后忽然开口道。
“咦?”
“江西的村妪,因为不满儿子成亲后对她的疏忽,在儿子出外做生意的时候总是欺负儿媳。”紫衣男子缓缓说道,“她还在六月暴雨天把儿媳妇赶出家门,结果儿媳腹中的孩子就这样没了。”
“担心儿子怪罪,她甚至趁儿子还没回来的时候写了休书把儿媳逐出了家门。”
“无路可走的儿媳被觊觎她的人骗到家中玷污了,就是我之前讲过的第二个人。”
“所以儿媳最后投井自尽了。”
“这种落井下石的人,让他去死是便宜他。”
“可就算施以惩罚,他们还是坦荡荡地活着。”
“在他们心里没有羞耻感,也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
“这样的人,连妖物和畜生都比不上。”
时近正午。
烈日和雷误的话令顾及耳边轰隆隆作响,眼前也是白茫茫的。
“别,别说了……”
顾四喃喃告饶,然而雷误却罔顾她的感受,径自讲了下去。
“妖怪或畜生彼此之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杀戮,可是人类却会。”
“我相信人类之中这样的人不多,但,即便有一个两个,也足以令我失望。”
“既然上天看不到这些恶人的恶行,就让我雷误来当这个制裁者。”
说话间,雷误停下了脚步。
此处是城西的抬魂桥。
炎炎夏日,曝露在烈阳下的抬魂桥空空荡荡,偶尔走过的一两个人皆是脚步匆匆,快速来回。
然而在桥西小小的树荫处却摆着铺破烂的摊子。
鬓发皆白的老妪正有气无力地向着行人叫喊。
“来一碗冰梅汤吧。”
“窑藏井底六个月的冰梅汤哟。”
“爽口解暑的冰梅汤来一碗吧……”
行人只是冷漠地投上一瞥,很少有人驻足购买。
顾及根本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的天气是能把人活活晒死的,老太太怎么还会在正热的晌午出来卖东西。
不管雷误冷嘲热讽,顾及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送给了老妪。
“你家孩子呢?”看着老人颤巍巍想接又不敢接的手,顾及索性把钱全部塞到老人怀里,“怎么能辛苦你一个老人家?”
“孩子……”老妪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泪水,“要不是我可怜的孩子,我老太死了有什么关系?”
“二十年了。”
自称黄于氏的老人看起来六十多岁,事实上才四十出头。
儿子黄柏今年二十六岁。
别人家的儿子到这么大年纪都已成家立业,而自家的儿子却同废人无异。
黄柏六岁的夏天一夜间患上怪症,全身上下都像被火烧过似的溃烂。当时黄家家境不错,请得起名医,又花费大半积蓄用了半年功夫总算让那些怪异的溃烂消去。
然而次年的同一天,黄柏再次患上溃烂的怪症。
总算治好之后,黄家家贫如洗。
惴惴不安地又过了一年,在彻夜不眠的守护下,父母眼睁睁地看着熟睡的儿子身上生出一片又一片的水泡,体温也高得吓人。
仿佛有只火炉正生生烤着儿子黄柏。
黄柏没有醒过来,然而即使在睡梦中也能感受到身上的痛楚,不安地翻动着身体,抓挠着生出水泡的地方。
在小儿的抓挠下,水泡一个接一个地破掉,渐渐变成了缠绕父母两年的噩梦。
是溃烂。
正是让大夫都说不出缘由的溃烂。
一年又一年。
最后实在承担不起治疗儿子怪症的无底洞,丈夫丢下妻儿远走他乡。
黄于氏却不忍抛弃儿子,只能拼命做工来养活儿子。
在怪症中苦苦挣扎的儿子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也曾在母亲离家的时候偷偷尝试结束性命。
以为自己早就被上天抛弃的黄柏却在自杀时彻彻底底品尝到上天的“眷顾”。
用来上吊的绳子总是无缘无故断掉。
家中仅剩的刀子方拿到手忽然碎成铁屑。
鼓起必死的勇气踏出家门,准备投水自尽,总是有无关的人把他救上来。
撑不下去的黄于氏终于下定决心用最后的钱买来毒药,准备和凄苦的儿子一同赴向黄泉。
然而足以毒死两头牛的大包毒药却没能要了母子俩的命。
“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了。”老妪哭诉道,“我们娘俩到底上辈子遭了什么孽啊……”
闻者如顾及,也流下同情的泪水。
而紫衣男子却畅快地笑了。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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