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

　　曹磊，是国内知名的翻译，今年也差不多要五十了。二十多年前，他喝了一肚子洋墨水回国，翻译了几部大卖的小说，因此成名。
　　其后十多年，他一直和我们出版社签约，一年翻译两到三部外文小说，巨额版税拿到手软。
　　我最后一年实习的时候，才真正认识他。以前一直听说这位大名鼎鼎的翻译，他的译作我也都看过，只是从来没有机会看到他本人。他是大牌，每次都有出版社派专人上门拿稿。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是去他家拿稿。
　　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那个时候他已经四十出头，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至少十岁。有一个结缡二十载的妻子，没有孩子。
　　他年轻的时候，受岳父资助出国留学，为报知遇之恩，二十年来极为善待他那不能生育的女儿。当然，除了偶尔的婚外情，他待妻子还是很好的。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妻子已经疯了好几年。不像一般的精神病人有危险性，她与其说是疯，不如说是痴。对的，痴痴呆呆的，老是不说话，但也不会随便对你傻笑。她有正常的智力，只是越来越迟钝，像个老人，永远需要休息。
　　他也是渴求激情的。
　　我一直都很敬重他，和他在一起，我学到了许多东西。他给了我一个心眼。
　　我们家的孩子都太单纯，我和哥哥，是那种没有心机的人。直到认识了曹磊，我才发觉，陈了望和许诺一直是我们的保护者。他们是真正懂得生活奥妙的人。
　　安静乖巧的许诺永远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干什么。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可因为是我的朋友，她从小就没能够得到应有的赞美。所有的人都夸我漂亮，以致忽略了她。在我的身边，她永远只能是配角。
　　她结婚的那天，我第一次做了她的配角。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她一直有着自己的舞台，一帆风顺的许诺，永远牢牢把持着前进的方向。她并不贪心，她要的只是陆方舟这样平凡的伴侣，所以她得到了。而我，只能在感情路上无可避免地跌跤。
　　那个时候，我已经和曹磊分手了。
　　他太太的病情严重，他只好携她去国外看病。他一直觉得很亏欠我。
　　其实我倒一点都不觉得。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破坏他的家庭，虽然听起来冠冕堂皇，但我知道自己一直是理亏的。
　　我没想过要嫁给他。
　　在我最失意的时候，是他挺身而出，给与我大量的爱。我感激他，尊敬他，但从未爱过他。很抱歉，我从未爱过他。我是不会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的。
　　同罗漱石分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去爱人，是曹磊，用他的爱，让我重新找回爱人的勇气和力量，但可惜的是，我并没有爱过他。
　　一直到后来，我爱上了刘榆。
　　但或许曹磊以为我是爱他的。我们在一起一年后，他为我庆祝23岁生日。他很抱歉地对我说，他不能给我一个名分。他的妻子太可怜了，虽然他早已不爱她，但仍然不能丢下她不管。
　　我莞尔。
　　我即便不大聪明，还是听得懂男人的借口。是的，他爱我，但并不足以娶我，仍是爱得不够。
　　但我不介意。真的，他依然是我敬重的人。当然，也只是敬重而已。
　　我没有想到，他还会回来，并且，我还会见到他。
　　再次见面，我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呢？
　　我是他的学生，我所有的人际和虚伪都是他教的，要在他面前假装一个表情听起来真是可笑。他一眼就能看出我在想什么。
　　我感到很挫败。

　　曹磊还没有回来，陈了望已经回来了。
　　他携着新婚妻子刚刚度完蜜月，一回上海就召集所有人马到他家里请吃饭。我和刘榆当然也去了。
　　陈了望的老婆还是个在校大学生，差一年就要毕业了。这家伙，总喜欢年轻女孩子，十几年来没变过。我们都不知道他老婆叫什么名字，陈了望叫她小宝，虽然不知道她和韦小宝有什么关系，我们也只好跟着叫。
　　我们没想到过他会娶她。
　　大家第一次看到小宝，是在我的婚礼上。陈了望带了她来。众人都没怎么在意，这个花心大萝卜，女朋友换得比床单还勤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和那女孩分手了。
　　但那天大家最终还是记住了她。小宝。
　　抛花球的时候，为了帮助老哥早日脱离单身汉生活，我故意把花球朝着余栗的位置抛。又顾虑到她来不及接，于是抛得高高的，好给她准备时间。谁知横刺里冲出一活力女青年，高高跃起，将花球抢到手。
　　众人目瞪口呆。她竟然还向旁边已经一脸菜色的陈了望炫耀道：“厉害吧？我以前可是校排球队的，到市里去打过比赛呢！
　　自此之后，小宝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半年后，陈了望硬着头皮和我哥哥各自带了未来老婆一起去排队注册。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在推让着谁排前面谁排后面，我哥说了一句：“中学七年，我都是坐在你后面的，这次一样在你后面。”
　　两个大男人二十年的友谊在这句话中可见一斑。
　　抢到花球的小宝还真的是在出席我婚礼的单身女宾客中最快结婚的。
　　婚后他们只去拍了婚纱照，没置办酒席，不过还是分发了喜糖。等到今年夏天小宝放暑假，陈了望才终于积满假期好带着老婆去度蜜月。
　　这次看到小宝，她胖了些，也黑了些。兴高采烈地给我们分礼物。
　　许诺他们一家三口进门是最是隆重，小宝宝被众人捧得比天高。余栗因着肚子里的孩子也受了很多照顾。
　　陈了望突然叫我：“小鱼，我搬家时整理出一些你的旧东西，来看看还要不要。”
　　我站起来，跟他进了书房。
　　他还是年初时候搬的家，到现在才想起有旧东西没还给我，真是的。
　　我走进房间。哪里有什么旧东西，申墨非倒是有一个。
　　我一慌。不是吧？第三个前任情人？
　　他一开口就打消了我的假设。“喂，你和刘榆是怎么回事？”
　　我舒一口气。原来又是问这件事的。“还能怎么回事？余栗那个大嘴巴不都和你们说了么？”
　　陈了望赶紧向我保证：“我没敢让小宝知道，她这个人不知轻重，会乱说话。”申墨非也说：“我也没告诉我女朋友这件事，她不是我们圈子里的人。”他女朋友一向不喜欢我们，今天也没有来。看来他们早晚要分。
　　“你们既然问起，我也有话要说。快点给我出出主意吧！余栗叫我不要接受这个孩子，何苦去做后妈。我本来想想挺对，可是许诺又说这个孩子没爸没妈真可怜，我还是抱了他来养好。我一想这也对，不说别的，刘榆也会很开心的。我已经在这两种态度上摇摆不定很久了，你们快点帮帮我吧。”我对他们两个道。
　　书房的隔音很好，门一关，外面就算吵翻了也听不到。我用企盼的眼神看着他们。
　　最后还是陈了望开口：“我们两个已经商量过了，基本上同意余栗观点，希望你不要去当这个后妈。这种角色不好演，说多错多，做多错多，不说不做还是错，到最后累死累活不但没人夸你，孩子还给你脸色看。”
　　申墨非也说：“你跟刘榆好好说说，他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会明白你的为难。等到以后有了你们自己的孩子，他也不会再说什么了。如果要了那个孩子，你能保证不偏心自己亲生的吗？与其到时后悔，还不如现在就做绝了。”
　　申墨非的最后一句话令我动容。
　　我始终要顾念自己的孩子，不能让别人分了爸爸的爱去。

　　刘榆是上个星期四晚上告诉我孩子的事的。孩子的妈妈下个月结婚，我们要快点做决定。无论如何，下星期之前，我必须把我的决定告诉刘榆。
　　我还有五天时间。
　　我基本上已经想好了。这个孩子不能要。很抱歉，我还不够善良，我不能接受他。
　　只是，我要怎么开口才好呢？我要怎么同我丈夫说，我不允许他的孩子住到我们家里来，和我们一起生活？
　　这是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星期五还有更令人头痛的事情等着我。那就是曹磊。
　　他为什么要回来呢？是因为在国外找不到地下情人吗？
　　我忍不住这样想。
　　我曾经同一个已婚男人交往。虽然直到现在都没有后悔过，但这已经是我的人生中所无法抹去的一块污点。
　　在上个世纪，人们会把我叫做坏女人。勾引别人老公的狐狸精。
　　我承认，我有罪。

　　接下来的几天很忙乱，我要尽快把俞欣的工作接手过来。
　　一上午都在打电话催稿。那些老写手一听主编要换新人，马上换一副嘴脸，加稿费、开专栏、延长交稿期等等要求层出不穷，都被我以武力一一镇压。搞什么，大不了不要你们写了，找便宜的新人来，大换血。
　　午饭前，我终于让他们认清，我比俞欣更难对付这个事实。
　　下午我乖乖呆在办公室里，交待完各位小编的工作，跑去找原本负责曹磊与出版社的合同的那位工作人员。她给了我一大堆资料。
　　我把以前都知道的那些放在一旁，拣最近几年的看。
　　他在国外以平均每年两本的速度翻译了几部热销小说，交由我们出版社出版。年底，他与出版社的合同到期，这次回来要签的，是续约，为期十年。
　　我感到奇怪的是，像他这样炙手可热的大牌翻译，何必要一下子签十年的约？并且，在价钱方面也没有大幅度提升。更令我想不通的是，他根本无须千里迢迢回来签合同，出版社非常乐意派工作人员专程前往他的住处。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派我做这件事？
　　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出版社名下的这份杂志做事，从前去他家拿稿子的那次意外，也是因为人手不够，只好自杂志社调一个跑腿的。
　　我知道这次我并不负责什么，只需要在约定的时间去见他，把合同交给他，看着他签字。一切结束。
　　可是，我真的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抛弃那段记忆。他有一种让我心猿意马的蛊惑力。我还不够自制，在他面前，我只有任其摆布。
　　我不要！我现在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了，虽然目前形势不尽如人意，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不能容忍他再横插一脚。
　　我懊丧地把资料扔到一旁。
　　杨佑正好送完稿子回来，心生好奇，把那叠资料拿了去看。我没拦他。
　　“他翻译的书我全看过。”他一边看一边抬起头来对我说。
　　我也全看过。我在心里默默地道。
　　过很久，当他终于把全部资料看完，突然对我说：“你觉得他会不会是凶手？”
　　“凶手？”
　　“杀妻凶手嘛！有可能是他不能忍受整天照顾疯妻的生活，然后就把老婆杀了，再伪装成自杀的假象。”
　　“他老婆死了？”我异常震惊。
　　“你不知道吗？”他很奇怪我的反应如此之大，“出版社里已经传开了。所以他这次才会回来签约，听说以后将常住上海不再去国外。”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要回来。
　　不，他决不会是凶手，他这样高傲的一个人，绝不屑去干这种事。我知道他。
　　但他为什么要回来呢？为什么，不肯彻底离开我的世界？

　　晚上，接到妈妈的电话。
　　“周末和刘榆一起来家里吃饭，你爸想你了。”
　　“好，我问问他看有没有空。”我转过头去对一边正在看报纸的刘榆说：“周末有空吗？爸妈要我们回家吃饭。”
　　他想一下，“可以。”
　　“妈妈，那说好了，我们星期六一早就过来。”我对着话筒道。
　　“好，你哥那天正巧休息，我们一家人也很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记得早点到。”
　　“嗯，我知道了。”我挂了电话。
　　刘榆突然开口：“前一阵太忙，算起来，我们也好久没有回家去看看了。”
　　我点点头。
　　“你说，‘十一’长假的时候，跟我回台湾看看爸妈可好？”他说。
　　我一怔。难道他知道我不愿意接受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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