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帏梦里人

　　月上枝头，影自多情。

　　巷道前头远远一群人打着宫灯走过了。我忙上前请安：“给云嫔娘娘请安！”

　　我与云灵虽情同姐妹，可也有主仆之分。外人面前，我自然做到礼数周全，不敢造次。

　　云嫔忙道：“起来吧！这些日子忙些什么，竟不见你来我宫中！”

　　“不过些些琐事，见娘娘面色红润，想来娘娘与腹中皇子一向吉祥康健。”

　　云嫔的肚子已很笨重，脸有些肿。若是从前的权灵见自己如此憔悴，定会大发雷霆。云儿抚摸这肚子，脸上的笑由心而发幸福。

　　“有人！”

　　墙顶一个人趴着，我大喊：“保护娘娘回宫！”

　　屋顶上的黑衣人忙闪身逃跑，我飞去追赶。那人轻功实在了得，我追他几个道，却还是被他逃走。这人是谁？如此了得的功夫窥视云嫔又是为何！

　　脑海中忽然电光一闪：善儿之死，便有一个武功极高之人藏匿宫中。会是此人么？

　　回到瑶花阁，还是心存余悸。小顺子传话：云嫔娘娘无碍，悬着的心方落下。

　　“春罗，将匣子里的画拿出来！”

　　春罗展开画卷问道：“小姐何时画过这样肖像！”

　　连春罗也以为画中的女子是我，我凝视画里的人，竟觉得自己和她竟是一个人。

　　玉竹点起香烛，我点着香，对着画拜拜。天珠失光，找到青玄方能恢复天珠神力。

　　可青玄在何处？九星连珠的时机是什么？元一大师仙逝，我还能问谁。

　　云嫔遇险，龙颜震怒，后宫亦是天翻地覆。皇上、太皇太后着人宫里宫外搜查。所幸云儿未受惊吓，腹中胎儿无恙。当夜在场之人站在慈宁宫外，一一传去问话。日暮黄昏，我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瑶花阁。

　　“玉竹，快倒茶。我口渴死了。”我大气喘喘，一屁股跌在椅子里。

　　春罗忙从里屋端出一杯茶：“玉姐姐不在，现今宫里刺客闹得正凶，玉姐姐担心惠太妃那边有什么变故。晌午便出去了，现在也不见回来。”

　　“嗯？她可说些什么？”

　　“一句话也没说，便匆匆包了些糕点，小姐不穿的衣裳去了。玉姐姐可害苦我了。这半天，沏茶烧水，拾掇屋子，累煞我了。”春罗嘟着嘴埋怨着。

　　听着春罗的抱怨，我心里一阵疑惑：玉竹向来处事事不关己半句多，从未见她对谁这般关怀。况惠太妃是带罪废妃，稍有差池引火烧身。玉竹平日极谨慎，自打遇见惠太妃却出乎意料对其极其关心。竟是因何？我心里思付着。

　　晚膳时分，玉竹迟迟未归。我不由担心，连催着小顺子去寻。春罗哈欠连连，我瞅着春罗困倦的脸：这小妮子，今日果真累了！

　　“春罗，倦了，去睡吧。”

　　春罗揉着睡眼惺忪的眼：“这样晚了，玉姐姐敢不是被鬼吃了。”说罢，扑哧一笑。

　　“看玉竹回来，不锤你。去睡吧！”

　　“哪有主子等，丫头去睡觉的道理。玉姐姐回来又该说了。”春罗说完，猛打一个哈欠。

　　我笑推着她：“你几时竟把玉竹的话当成圣旨了，何苦熬精神，还有明日呢。你在这里，扰我念书。快去吧。”

　　“如此我便去了。小姐，可小心着烛火。”

　　我的心思全然不在书上，眼盯着门。约莫半柱香，门咯吱一声推开了。玉竹走进来，神情憔悴，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见我秉烛等着，玉竹忙道：“奴婢该死，陪太妃娘娘说着忘情，竟忘记了时辰。”

　　“我何曾当你是奴婢。”我拉着玉竹坐下，玉竹目光闪烁竟有些不知所措：“我们朝夕相处，我心里一直拿你当自己姐姐看待。你这般说倒使我伤心。”

　　玉竹红肿的眼睛露出笑意：“我自小父母双亡，在宫中无依无靠，形单影只。上天垂怜遇上姑娘这样好的主子真心相待。这一份恩情，玉竹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全。”

　　玉竹说着悲悲戚戚拿手绢擦眼泪。烛火晃动，窗纸上映出绰约的影子。

　　我望着玉竹，鼓起勇气说出心中的疑惑：“那夜，你是故意引我去听惠太妃的歌声？”

　　玉竹惊愕的突然站起来，紧张的盯着我，嘴唇颤抖着。

　　“你引我听太妃唱歌，托我想法子帮太妃出宫，见她受辱你那般愤懑心痛。我想你早识惠太妃，你隐瞒不说，定有自己的难处。我们情同姐妹，若你难处，还不能和我说么？”

　　玉竹盯着我，手里的帕子铰的紧紧的。玉竹苍白的脸挤出笑：“姑娘的话，玉竹不懂。我与惠太妃不过萍水相逢，只是见她可怜，于心不忍。姑娘过滤了！”说完，玉竹背过身，拿手绢遮挡映在脸上的烛光。

　　“我打听过，惠太妃原是索尼麾下先锋将官富察海的女儿，当年也是名动京城的美人。而后由索尼送进宫，虽封了妃，可惜不到半年先皇驾崩。后不知为了什么被幽禁宫中。富察将军一家也被流放宁古塔。听说流放途中遭遇了土匪，富察一家都死在土匪手中。”

　　我边说着边打量着玉竹的神态，灯光昏暗，照不见玉竹的脸。瘦弱的影子倒在纱屏，小声的颤抖抽噎。

　　“前儿，小顺子回来说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说是前些年有人给管事的公公送钱两，让他厚待惠太妃。”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既是富察家的人都死了，这个冒着被牵连的危险关怀惠太妃的人会是谁？难道说富察家还有人活着？”

　　玉竹紧抓着胸口，仰头大声哭出来：“是，富察家还有人，苍天有眼，富察家还有人活着，就是我！就是我！”

　　玉竹大声叫出来，仿佛将心中积压的怨恨和痛苦一口气吐出来。虽然心中隐隐猜到一些，可亲耳听玉竹说出，心里还是震惊了不已。

　　“我是富察海的孙女，惠太妃是我亲姑母。”玉竹抽噎着，脸色变得怨恨：“当年富察家几十口流放宁古塔，途中被劫了道。几十个蒙面人杀光所有人，我躲在爹爹怀中，假死方逃过一劫。”

　　玉竹哭着说着，太过激动伏在地上大声咳嗽。

　　我被玉竹的悲恸震住了，想着她十几年的该多苦，禁不住流下泪。

　　我托住玉竹松垮的身体：“竟不想你心中压抑这样痛苦。对不起，我不该戳痛你伤心处。”

　　玉竹争扎的脸苦涩的说：“姑娘，不怪我？我故意引你去冷宫，又百般让你争宠都是为了日后可就救出姑母。我利用了姑娘的善心，辜负了你待我的情意！”

　　“我怎会怪你，你救姑母于水火，我只有钦佩，又岂会怨你？今日，听管事老公公描述那人相貌，我便猜是你。你放心，我已讲了其中厉害。他不会再和别人说起你。有件事，我还是不懂。”我疑惑的不解：“即便宫中认定惠太妃不详，其罪不至于株连族人。太皇太后一向明白事理，怎会因捕风捉影之事，迁怒闲杂人等。”

　　“什么也瞒不过姑娘这双利眼。”玉竹舔舔干裂的嘴唇，慢慢的说：“当年先皇，独宠董鄂妃，董鄂妃身染怪疾，良医无策。先皇每日陪伴病榻，衣不解带。太皇太后忧心如焚，便让索尼寻一绝色佳人，消减皇上对董妃的痴恋。索尼便想到了我的姑母——富察惠蝉。那时姑母正值芳华，天生美貌，世人称道。”

　　“祖父忠心耿耿，便点头应允。可姑姑誓死不从，那时姑母心里已经有了索额图。他们早已山盟海誓，许诺终身，可畏惧长辈，不敢吐露。祖父厉眼厉色，将肝肠寸断的姑姑送进宫。可姑姑的美貌却未能消减先皇对董妃的情义。半年后董妃香消玉殒，先皇悲恸过度驾崩了。姑姑虽有名分，可并未被临幸。想到妙龄韶华，自此幽闭冷宫。姑姑心如刀绞，她托人写信给索额图，让他带她远走高飞。”

　　“之后？莫非走露了风声。”我急切的问。

　　玉竹轻咽口水，声音颤抖：“姑母信中相约三更时分，朝阳门。可是，可是姑母等来却是索额图带着官兵捉拿她。索额图不愿放弃荣华富贵，背弃了山盟海誓，他怕姑母逃走累及于他，便亲自捉拿。又以祖父性命相胁不许姑母提及以往私情半句。太皇太后大怒将姑母打入冷宫。富察家上下老幼全部充军！”玉竹说完抓着衣襟，两只眼中仇恨熊熊燃烧。

　　“竟是这样！”我震惊：“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抛弃。惠太妃当时一定悲痛欲绝，难怪会失去神志，疯魔了！”

　　“姑娘，只讲对了一半。”玉竹抽搐的脸干涩的苦笑：“姑母疯，不是因为索额图的背叛。是我害的。是我！”

　　玉竹吸一口气：“一群蒙面人拦住去路，开始斩杀手无寸铁的妇孺。爹爹与他们打起来，胸口被捅了一刀。爹爹倒下压住了我。我不敢睁开眼睛。我听见祖父痛苦的嚎啕，我听见弟弟妹妹害怕的呼喊。”

　　“我不敢看，不敢听。不知多久，突然没有了声音。我才敢微微睁开眼。弟弟、妹妹、祖父身上都是血。黑衣人查看有没有活口，一个人撕开脸上的黑布，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张脸。根本不是土匪，是索家的人。他们是要杀人灭口呀！”

　　玉竹嘶吼着，声音几乎断裂：“我连夜逃到富察家一个老管家家里，我没有一天不想着报仇。可我恨，恨自己软弱。我便想到宫中的姑姑。后来我便入了宫，见到了姑母。她容颜憔悴，每日倚着楼头唱《长门赋》。我怒不可竭，恨她害了全家，恨她至今还念着索额图。我将事情原委都说与她，埋怨她，指责她。姑母痛苦难当，当夜从楼上跳下。姑母虽然保住一条命，却从此疯颠了。是我害了姑姑。”

　　玉竹嚎啕大哭像要将整个心呕出来！

　　“别哭，我答应你，一定救出惠太妃。”

　　“姑娘？”玉竹疑惑的含着泪盯着我。

　　“这件事须从长计议。报仇之事，万不可草率。多行不义必自毙，索额图终会有他的报应。你是富察家仅剩一条血脉。万万保重自己。”

　　玉竹躺在床上，沉沉睡去。我小心拿着鸡蛋揉着她红肿的眼睛。玉竹的手紧紧的抓着被褥，我掰开她的手，握在手里。

　　海上明月共潮生，月亮揉碎在浅淡的晕中，下层的云紫的蓝，像夜抱住的海

　　还是冬天，今夜却不尽致冷。

　　我斜签着坐在窗边，打开一个缝，寒气蜂拥窜入，不禁一个寒战。拢拢披风，呆坐着。

　　在权势面前，女人究竟算做什么。索额图为了世爵荣华，离弃了心尖的人。当年起誓之时，言之凿凿，想来心里也是真诚的。誓言是真的，背叛也是真的。那什么是假的？

　　男人为了当下起誓，女人却把誓言当作未来。

　　誓言如月，亘古千年，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而誓言却阴晴圆缺，变化莫测。

　　女子擅情，总为情伤。梅如画，惠太妃的惨淡，恨他薄情，却归咎自己多情。

　　而我呢！他手里不是权势，是整个天下。在天下面前，瑶花啊你又值几钱几两。问到伤心处，我清泪两行。可明知如此，却还是整个身心那么完整的扑向他，收也收不住。

　　翌日，醒来。觉得头昏胀！玉竹早早醒来，备好洗脸的东西，麻利的添碳，围火。昨日之事，我和玉竹心照不宣。春罗懒懒的倚着暖榻嗑瓜子！

　　“大清早，就称懒。都是姑娘惯的你，好奶奶，你也抬抬脚，把咱们水晶盘子收回来。”

　　“玉姐姐，且让我受用一会。昨日我可累死了。”春罗鼓囊。

　　玉竹踮着脚，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裹：“单单一日，可累断了腿？前儿还缠着我做了枕面，害我熬了几宿。今日又来和我算。我呀白费心了。这也不给你了！”说着玉竹拿着剪刀，假意要剪。

　　春罗忙拉着玉竹，笑道：“好姐姐，快饶了它。我这就去。”说罢，春罗拿着枕面，笑着跑出去。

　　“如今，你也越发淘气了，很会和春罗耍。”我笑道。

　　“这白日里，闲着也闲着，到底要找些乐子，解闷儿。”

　　瞧着 玉竹神态自然，我的心稍稍安稳。惠太妃之事，不能过急。还是要找个机会，探探皇上的口风。

　　“姑娘，皇上下朝了。姑娘也该去乾清宫候着了。”

　　天晴的甚好，阳光暖暖的照在衣服上，暖和和的。乾清宫外，我听着里面有人声，不敢贸然进去。抬头日头刺眼，许久不见这样好天气，我神了个懒腰。眯着眼睛，自得晒太阳。

　　门咣当推开，图海带着几个侍卫，走出来。我一眼认出其中一个身材魁梧，面色严肃侍卫便是我在佟常在宫中见到的曾七。曾七见我看着他，转身离开。

　　我拉着图海小声问道：“那个面生的，可是叫曾七？”

　　“你怎知！”图海狐疑的瞅着我：“他进宫不久，功夫还算了得。如今分到乾清宫守卫。”

　　“嗯？功夫较之于你如何？”

　　“当然在我之下，我早说过宫中没有几人打得过我。”图海信誓旦旦

　　“果真？”我一脸怀疑的看着图海。

　　图海气的龇牙咧嘴，我不理，又问道：“皇上叫你们，可是为云嫔遇刺之事？可查出些眉目？”

　　“瑶花，妄听圣意，可是要……”

　　“我知道，我知道。”我连忙举手投降：“要砍脑袋。”

　　我摸着项上脑袋，咕哝。图海哈哈大笑。我禁不住也笑起来，想想自己怎么会怀疑曾七，即使他功夫高强，可善儿死的时候他还未进宫。不过见他步履轻盈，呼吸有力绝对是一等一高手！

　　“瑶花，皇上叫你呢。”张公公侧开门，见是我传道。

　　“参见皇上。”

　　玄烨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做错什么了，守起规矩了。”

　　“哪里做错什么？不过是为了保住我这个脑袋，学乖了。”我撇嘴逗闷子，瞥见桌上放着一封密信：“皇上，可是有了刺客的下落？”

　　“嗯，你想知道?”玄烨深深凝视我，我觉得自己快要被看穿了。心里暗叫不好！怪自己莽撞，不敢看他的眼睛，忙垂下头。

　　“你呀，要保住这个脑袋，还真不容易！”他瞅着我笑，把信放在我手里！

　　“朕准你看！”

　　我打开信：原来宫墙上发现高手练飞镖的划痕，还找到一只落在草丛的飞镖。

　　“你怎么看？”玄烨问道。

　　“信中已查实飞镖并非宫中所铸，能杀善儿、刺杀云嫔之人必是深宫中人。瑶花觉得须从宫外铸造坊查起，顺藤摸瓜，抓到这只鬼。”

　　“正和朕意，朕已让图海去查了，朕一定要看看这是只什么鬼。”玄烨目光坚定。

　　“请皇上允许瑶花跟随一同调查。”

　　玄烨看着我，皱眉：“这件事，你不许插手。”

　　我方要争辩，玄烨不理，低头看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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