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

　　晚饭后晓晨送佳彤回学校，出租车停在萸大门口，佳彤对晓晨说，你直接返程就好。晓晨却说，在学校走一走吧。佳彤听到自己心脏巨大的跳跃声。一下一下，连绵不绝。
　　天色已暗，因了夏日已经临近所以并不冷，微微的风吹在脸上很是舒服——这实在是萸城难得的好天气——满校园皆是散步的情侣。佳彤低着头，头发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她很自然地把头发塞到耳后，又是那个带着小女人妩媚气息手势，月光下她纤细的指尖愈发显得动人。晓晨觉得自己无比坚定的决心仿佛有了些微的动摇。他轻轻咳一声，让自己的心情回复平缓。
　　佳彤问，是不是冷了？不如你先回去。晓晨摇头说不必，又说我想陪你走一走。眼前的女孩与校园是一式的宁静，同她一起漫步于校园，他觉得安心。

　　今晚，他的思绪有些凌乱，无论是队内训练时的对抗还是正式比赛，十之八九他都是郑恺的手下败将。众人都说晓晨你还年轻，还需要锤炼必定也会成长，可是他觉得胸中那膨胀的求胜欲却有增无减。他一直都没有忘记自己的成名之战，在属于童话的国度瑞士，他以黑马身份杀入半决赛，然后大比分战胜排名前三的丹麦选手，终场时观众的喝彩至今仍响彻耳畔。那场胜利后他甫一下场，便被一旁观战的郑恺紧紧抱住，郑恺习惯性地揉乱他的头发笑着说，好小子，决赛就是我们的碰面了。然而那场决赛却毫不具备童话的欢乐氛围，他不仅要与自己的朋友隔网相对，更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惨烈失败，2比0的比分令晓晨羞耻，尽管媒体给予的评价是“虽败犹荣”。钱教练亦是对他说，不要心急，稳扎稳打。可是，要他怎样不心急？
　　他的名字是柳晓晨，自有记忆起，无乱念书抑或是弹琴，次次都拿第一，若是偶尔失利，下次定然是要补回来。日后练了羽毛球亦是如此。可是遇到了郑恺，一切都变了。他不停地输给他，一次又一次，每一次的失败都让他愈加想要赢回来，然而却鲜少有如愿之时。当这些打击层层叠加起来，就变成他今日在佳彤的目光中再一次败北。他是渴望被这女孩注视的，但却丝毫不想她目睹他的失败。于是，晓晨终于忍不住说，佳彤，对不起，让你看到我的失败。佳彤仰头看着晓晨的眸子黯淡下来，月亮清冷的光让他的面孔上蒙了一层淡淡的忧伤，于是她说，你是新人，郑恺毕竟是现在的头号选手。

　　晓晨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佳彤看在眼中，只觉得心脏隐隐作痛。晓晨说，同我的失败一样让我难堪的，是所有人都觉得我输给郑哥是必然。其实郑哥并非万能，他一样有漏洞。佳彤禁不住伸长了手臂触摸他的眉头，她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懂球不多，只觉得你是需要历练的，胜过郑恺只是时间问题。晓晨闭上眼睛，任女孩的手指触摸着他的眉。佳彤说，不要皱眉，我看到会觉得难过。又说，其实支持你的人很多，今天我就遇到几个。
　　虽是光线昏暗，但他们这样的姿势站在路边，加之晓晨的身高，于是自然引来路人侧目。佳彤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晓晨睁开眼睛。

　　佳彤说，这里人多。
　　晓晨说，附近有个石凳，不如坐一坐，陪我聊天。好吗？他的声音添了几分沙哑，声线亦是变得低沉，佳彤的心不由得柔软下来，乖巧点一下头，然后说，不愧是站得高看得远，都不必我做导游。
　　纵使灯光黑暗，晓晨仍是看到她的脸红了，多么可爱。他微笑对她说，坐在你身旁的几个女孩球赛结束后跑来找我签名。说话间已经走到树丛后的石凳旁，晓晨自口袋中拿出一张纸巾铺在上面。
　　佳彤坐定后说，那几个女孩说她们有法子要到签名。
　　晓晨笑着坐下，说，确实有法子，软磨硬泡缠保安，用力敲玻璃让我注意到。
　　佳彤笑了。她说，她们可爱爽朗，有勇有谋。
　　晓晨又说，全部都是女孩子，休息室里的人又拿我取笑。说完，他便后悔了，今晚气氛太好，他稍不注意便口无遮拦，可是天真如佳彤却浑然不觉，她说，也有男孩是你球迷的，坐在我后面的就是，他很懂球。晓晨笑着看佳彤，他想，怎么已经念大学还是像高中时一样毫无城府毫无心机呢，这样的女孩真正难得。佳彤被晓晨注视得有些害羞，又开始以语言掩饰自己的慌乱。她说，那些女孩也是很可爱的，她们还请我跟着一起去要签名呢。晓晨笑问，那你怎么没去。佳彤的脸更红了，她又把话题扯远说，今天那个男孩还问我电话号码，你说多可笑，我竟然以为他是要追我，然后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了，结果人家说只是要做朋友，我这人还真是自作多情。晓晨淡淡说，也许他真是要追你。佳彤有些发愣，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说了什么，晓晨没有听清，把耳朵凑过去说，你说什么。

　　佳彤余光看着晓晨，深呼吸一口带着他的味道的空气，然后对着他的侧脸，一字一顿，带些羞涩，却无比坚决地说，无论谁追我我都不会动心，因为我喜欢的人只有你，从一开始就是。说这句话时，其实佳彤有一瞬间想到方文博，也许，那是她一生的愧疚，就像对程伟杰的愧疚一样。她对他们默默说对不起。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自私。对不起，请原谅我还年轻。对不起，请原谅我还没有看清自己的心。

　　对不起。
　　佳彤听到晓晨的声音时吓了一跳，她疑心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心思的。
　　晓晨低着头，两只手臂放在膝盖，手指交叉在一起，看上去是个寂寞的姿势。他没有看佳彤，只把视线集中在自己的手上说，对不起。
　　佳彤有些茫然。
　　晓晨说，我知道说对不起会让我显得懦弱，可是佳彤，我们不能在一起。
　　佳彤仿佛被雷击中，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瘫痪，她无力思考，亦是无力呼吸。
　　晓晨说，佳彤你是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女孩，可是我想我们之间最好与爱情无关。

　　“爱情”这个炽热的词汇让佳彤的身体稍稍恢复了一点活力，但她的声音仍有些僵硬，她用这样的声音带着些颤抖说，你不喜欢我吗？或者……你不爱我吗？
　　晓晨没有说话。
　　似乎是图书馆的关门时间到了，校园内变得嘈杂起来，青年学生欢快的声音不绝于耳，佳彤觉得他们的快乐是自己鲜明的比对，于是她的心情愈发地糟糕一些。当坏心情积攒到某种程度，往往会激发出一些别样的情绪，于是佳彤问晓晨，你不爱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又为什么留着我送你的戒指？
　　晓晨轻轻叹息说，我习惯了。

　　佳彤忽然想哭，她想，原来我真是这样地自作多情，若是能够痛快哭一场，也不失为极好的发泄。可是她却无论如何也哭不出，那些眼泪如同被紧锁在心扉之内，愈积愈多。
　　晓晨说，佳彤，希望我们永远都像现在这样。
　　佳彤声音依旧颤抖，她问，现在是怎样？
　　比朋友多一些，但是却无关爱情。晓晨说。
　　佳彤终于知道，原来真正痛彻心扉时，是哭不出的。
　　眼泪如同悲哀，轻微时愿意发泄倾诉，可是当它达到某种质的改变时，便长存于心中，无法对旁人言说。

　　她原以为爱与不爱仅仅是两人之间的一层薄纱，然而当他面对自己的质问仍坚持说比朋友多一些时，她才明白，柳晓晨的世界已经与自己渐行渐远。那个曾经说过要她嫁他的男孩已经永远地消失，现在的他思考的是如何击败最强的对手，站在最高的领奖台，而不是小儿女的情与爱。这样的一个人，要自己如何怨恨他，又如何舍得离去呢？于是，还是这样吧。朋友，多么美好的称呼。
　　无论他站得多高，自己只消一通电话便可以联络到他。所以，仍是可以算作没有离开吧。佳彤知道自己很阿Q,可是她仍忍不住这样去想。

　　晓晨的手机铃响，他迟疑着接起，听筒内是郑恺的声音，他说，快回来吧，不然就太晚了，教练很快会来查房。晓晨轻声答应着结束通话。然后对佳彤说，我们有规定的归队时间……佳彤打断他的话说，你回去吧。
　　还是送你到楼下。晓晨坚持。
　　佳彤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和缓地说，快走吧，晚了会受罚的，我可不想耽误你的前程。
　　她的宽容令他震撼，亦是令他感慨。晓晨的薄唇微微开启，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得多了愈发显出自己的心虚与自责，他承认，自己亏欠了佳彤，亦是亏欠了自己。那颗属于十八岁的少年柳晓晨的心已死，唯一剩着的，是羽毛球运动员柳晓晨的心。
　　佳彤却没有结束的意思，她认真看着晓晨，仿佛要把他的面孔全部刻进眼睛里一样，她看到，他的眼睛在厚重的伤感里面，依然有一簇生机的存在，于是她想，这才是真正的柳晓晨。从来都能清楚地选择属于自己的道路，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为了最后的目标他可以放弃一切。面对选择与放弃，他从不后悔。青春无悔。无悔的是他的青春。
　　在因注视而稍稍停顿过之后佳彤继续说，我不是你的橄榄树。所以，你的选择是对的。
　　那一秒，晓晨原本坚定下的心被完全动摇，他说，佳彤，谢谢你懂我。
　　倘若此时佳彤流着泪求他不要离开，求他继续他们的故事，他一定不会果断而冷静地拒绝，可是佳彤却笑了，就像她对多多说起自己爱着晓晨时一样地笑了。晓晨原本就爱佳彤的笑容，却从未想过她会笑得这样地美，美得全然不似真人。这样的笑容，让他们之间有了某种隔阂。晓晨深深地觉得，自己是无情的，是功利的，可是要他放弃一切去轰轰烈烈地爱一场，他是做不到的。那些罗曼蒂克，分明已经是另一个世界。而他的世界，只有输与赢。
　　我懂你，亦是爱你。但却不属于你的世界。如你所言，我们最好的距离是十厘米。你不需要爱情，有翅膀已经足够。佳彤在心里无声地说。然后她继续对他笑，轻轻地说，柳晓晨，再见。

　　晓晨机械重复着那句再见，然后看着佳彤带着笑容轻盈地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是夜太深还是灯光与月亮同时罢工？佳彤的身影很快便湮没在沉重的黑暗里，像是舞台上的落幕。有一段故事，已经不完美地结束。
　　再见，佳彤。
　　再见，那些自行车后座的回忆。
　　再见，我年少的爱情。
　　再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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