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从狩猎场出来时已是午后时分，从半山腰能看到远处日光炎炎下的湖面上漂着几艘画舫。

　　“父皇他们应是在那船上纳凉聊天，你累不累？我们也去找艘船来坐坐？”李弘泽道。
　　“好。”青唐点头。

　　二人说着，便顺着湖边往船坞走去。刚走到船坞外，李弘泽突然脚步一顿。

　　“怎么了？”青唐问道。
　　“我皇兄在那。”李弘泽压低声音说。

　　青唐顺着李弘泽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树荫下，李玄昌坐着轮椅，也向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弘泽。”李玄昌首先招呼道。

　　避无可避，李弘泽只得上前行了一礼：“皇兄。”

　　“刚才上船前父皇还提到你，说你比完赛就跑没了影，又不知上哪儿胡玩去了。”李玄昌说道，“正好我要在这迎父皇他们下船，你也一起候着吧，别让父皇不高兴。”

　　李弘泽看向青唐，青唐对他微微一笑，表示没关系。于是李弘泽便欠身应了，走到李玄昌身旁。
　　李玄昌对楚梁挥挥手，楚梁会意，远远退到一旁。青唐见状，也退了开来，树荫下只余李弘泽李玄昌二人。

　　“皇兄为何没一同游船？”李弘泽问道。

　　“天气太热，胸口发闷，乘船怕又晕船，所以便在此等候。”

　　李弘泽点点头，没了话说，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自从回到安都，其实这几年来他们兄弟二人并没有好好聊过天。开始是忙于安顿没有机会，待到终于面面相对之后他才发现，三哥从身到心，都已经不是过去的三哥了。
　　三哥的心，他能理解。如果自己没有回来，三哥本该是皇位唯一的继承人，他抢走了三哥原本应得的东西，换成是谁，都不会坦然接受。
　　只是再怎么理解，仍是免不了伤心。
　　毕竟记忆中那个会责怪他淘气，心疼他受伤，会笑着摸他的头，会把他护在怀里的三哥，是除母亲之外，他在这皇宫里最眷恋的人。

　　“你的箭术好像又精进了不少，今天的比赛很是精彩啊。”李玄昌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也打断了李弘泽的思绪。

　　“皇兄过奖。”李弘泽道。

　　李玄昌似乎并未知觉李弘泽惜字如金的疏远，只是兀自叙着旧。
　　“记得当年你七岁，跟着沈茂学射箭，连长弓也拿不了。沈茂特意找了一把小弓教你，你那会儿真是，书不爱读，字不爱练，偏偏这射箭倒是爱学，也就跟着沈茂练箭的时候，能制住你那上房揭瓦的性子。”

　　不知是不是身处美好的景色之中，容易令人卸下防备，心生柔软。李玄昌今日并不似平日那样三两句话便语带讥讽，只是这样从容悠缓地念着过去的事情，令李弘泽也略略放松了下来。

　　“那时候皇兄也常跟着沈总督练箭，我还总羡慕皇兄的箭射得又远又准。”李弘泽顺着李玄昌的回忆说道。

　　“哎，可惜啊……若是我的腿还好，今日也能下场与你比上一比。”李玄昌叹了口气。

　　“皇兄的腿……真的治不好了么？”李弘泽试探着问，问完又忽然惊觉，这么多年，自己好像从未好好问过他的腿伤。

　　“治不好啦……”
　　说起腿伤，李玄昌脸上露出一丝黯然。
　　“伤得久了，断了的筋接不上了，碎了的骨头也长错了形，看过的大夫都说没办法了。想来，也是造化弄人。”
　　他低低笑了一声，听起来像是自嘲。
　　“当年大哥二哥相继殒命，父皇却宁愿寄希望于不知身在何方的你，也不愿立我为储。当时年少，只道父皇不认可我的才能，心中忿忿，便只带一小队人马去辽营偷袭，却将自己伤成了残废，反倒是丢了继承皇位的资格，真是讽刺啊……”
　　李玄昌停了话语，幽幽看向李弘泽，直看到李弘泽心中有些发慌，方才收回了目光。
　　“本想着或许寻不到你了，我还有一线希望，结果几年工夫，你竟真的回来了。你说，我该不该恨你？”

　　“皇兄……”李弘泽不知该说些什么，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哎……不过说是恨，却也无可奈何。如今的状况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你只是个被找回来的人而已，说到底，我恨你做什么呢。”
　　李玄昌望着湖面上漂在远处的画舫，慢慢说着。
　　“可是人哪，只要心中有恨意，总得要找个人发泄，你说是不是？不敢去恨父皇，那就只好恨你了。”

　　“皇兄……”
　　李玄昌这样坦荡，反而更叫李弘泽觉得歉疚不已。他蹲下身子，捻着地上的杂草。
　　“其实我无意与皇兄相争，是父皇……”

　　“我知道。”
　　李玄昌打断了李弘泽的话。
　　“后来我懂了，父皇之所以不立我为储，是因为朱雀门，才能什么的不过是我当时年少无知的幼稚猜想而已，只可惜明白得太晚，白白浪费了一双腿。”

　　李弘泽越听越难过，各种情绪聚在一起凝成一块大石，堵得他胸口发闷。
　　“皇兄对内可理政治国，对外可运筹帷幄，皇兄才是最适合继位的人。我一无所长，从来都不是当皇帝的料，只是我怎么说，父皇都不听。”

　　“父皇不会听的，他只觉得若将江山交给我，就等于交给了朱雀门。可我除了是母妃的儿子，更是他的儿子啊……难道我不姓李吗？我希望大周国泰民安，千秋万代的心情，不比父皇少啊……”

　　李弘泽蹲在地上，抬头注视着静静望向远方的李玄昌。褪去了平日里冷漠或讥嘲的表情，那已是成熟了许多的脸上，又依稀现出了多年前三哥的影子。
　　“三哥……”
　　李弘泽下意识地将儿时的称呼脱口而出，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李玄昌的手微微一抖，脸上却是神色未动。
　　“我明白皇兄心中的抱负。”
　　李弘泽继续说道。
　　“皇兄相信我，这一切都不是我的本意。父皇那里……我来想想办法。”

　　“父皇一生专断，认定的事情改不了的，你也不必白费力气。”
　　李玄昌话语依然平静。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这是干什么呢，这么些年一心做功绩，妄想能让父皇改变心意，到头来还是被朱雀门这三个字缚得死死的，想想真是……哎，百年后的史书里，我大概会被写作一个笑话吧。”

　　“皇兄别这么说……”
　　李弘泽扶着李玄昌的轮椅，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再抬头，眼神已是坚定了下来。
　　“皇兄继承皇位，对大周才是最好的。皇兄放心，父皇那边，就算是白费力气，我也会去尽力尝试。”

　　李玄昌转过头，垂眼看着李弘泽，微微一笑。那笑容温暖平和，一如李弘泽记忆中的三哥。
　　“有你的这份心，足矣。”

　　青唐站在一棵柳树下，远远看着湖边的二人。不一会儿，宣陵王的随从也向柳树这边走来，在他身旁站定。
　　青唐不知他的来意，向他略一颔首。只听那来人也不寒暄，直接道破了他的身份。

　　“夜谷青唐？”

　　青唐心里一惊，直看着楚梁。楚梁一挑嘴角，说道：“不必惊讶，去夜谷下条子时，我见过你。”

　　“大人有什么吩咐？”青唐定了定神，说道。

　　“兄弟别抬举我，王爷就在那边，轮不到我来吩咐。”楚梁道，“我只是看你与广陵王关系这般好，不放心，来问问情况。”

　　“大人想问什么。”青唐心里发虚，不自觉移开了目光。

　　“听说最近广陵王隔三差五就发病一次，当真如此？”

　　“确是如此。”

　　“不错，药确实下得高明，难怪凌苍推荐你。”楚梁点点头道，“那以如今这情形，突然病发身亡，也没什么奇怪的了吧。”

　　青唐一怔，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低嗯了一声。

　　“那就好。”
　　楚梁也没理会青唐那过分的迟疑。
　　“现在还不必动手，待到需要动手之时自会让你知道。只是你可要时时记好了自己的身份，关键时刻，莫要误了我家王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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