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与雪

　　年后，田岳夫妇赶回南方。

　　临走前，唐菲妍从吴雪这里，拿走了一片，一九八八年的银杏叶。她还夸赞吴雪的手艺灵巧，让她羡慕。

　　说起来，田岳哥的这位妻子，性格随和，爱结交朋友，算是个自来熟。她待在胡同的这一周时间里，已经把围着田皓家，方圆几十米的邻居们，都叨扰了一个遍。不过，她长得漂亮，嘴甜，还演过电视剧，阿姨们倒是都喜欢她登门。

　　把她送走后，胡同里清净不少，一时间，还总让人感觉，少了点什么。

　　开学后，来到夏半年，吴雪的高三生涯，便要接近尾声。虽说，城和高中属于凤尾，但临近高考，临近每一个鲜活人生，最重要的转折时刻，他们也并非冥顽不灵。

　　吴雪感到，班级里的学习氛围，较之从前，确实更加浓厚了一点。

　　不止她们班级，还有她家楼下的田皓，也同样进步惊人。自春节过后，田皓与董街明二人，也比年前，早起不少。现在，吴雪上学与放学，已经见不到他们。她早晨起来时，他们已经先她离开，待她放学回家，他们还没从学校返回。

　　吴雪感叹，当青春的尾巴来临，不管从前，是否肆意地挥霍时光，还是狂热地追逐另类，亦或者，终日来，对于面前的人头济济，以及三尺讲台，具有着强烈的抵触。终将，青春期的孩子，注定要殊途同归。

　　周末，吴雪与祝水桃依照往常，来到图书馆学习。

　　但从坐下来，后者似乎，一直都心不在焉。

　　吴雪戳戳她的胳膊，小声问：“有什么事儿吗？”

　　祝水桃看她一眼，摇摇头。

　　随即，她埋下头，注视起练习题。可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发呆。

　　吴雪将她喊出来，坐在图书馆门前的阶梯上。

　　“说吧。说出来，你才能安下心，好好学习。”

　　祝水桃挑挑眉：“说什么？”

　　吴雪瞪她一眼。

　　“其实，也没什么。”

　　祝水桃嘴上这样说，可她的手指，却一直在把玩着，她衣领前的蝴蝶结。

　　“那我进去咯。”吴雪起身。

　　“哎——”祝水桃又拉住她，她低下头，“你还是，陪我聊会儿天吧。”

　　吴雪重新坐下来：“你向来爽快，今天，倒是有些反常。”

　　“我来学校的路上，碰见之前的班主任了。”

　　吴雪惊奇：“他怎么你了？”

　　“他没怎么。”祝水桃看她一眼，示意她不要激动，“他只是跟我，说了些心里话。他说，他前几天，去幼儿园看儿子了。当他趴在栏杆，看到他时，他才意识到，当年的自己，是多么荒唐和愚蠢。”

　　吴雪点点头：“那么，还算他良心未泯。”

　　“听他说，是田皓托人，给他找了一份长途运输的工作。他说以后，打算好好工作，争取，重新追回前妻和儿子，然后好好过日子。最后，他向我道了歉。”

　　“哎，这岂不是最好的结果。”

　　可祝水桃关心的重点，并不在这里。

　　“田皓托人，给他找工作了？”

　　吴雪才意识到，她红了脸颊：“...是啊，他不让我告诉你。”

　　祝水桃沉默了一会儿。

　　随后，她看向吴雪，问：“我可以，跟你讲讲，我和田皓吗？”

　　吴雪听闻，雀跃的小心思飞起来。她咧开嘴：“你讲吧，我洗耳恭听！”

　　祝水桃嗤笑一声，却包含着无奈。

　　“我忘记了，你与田皓，同是八卦精。”

　　她叹口气，似乎陷入了，长长的回忆里。

　　“田皓其实，是个心思很细腻的人，照顾人时，也非常体贴。我和他，初中同班。当时，他个子很矮，总是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午休时爱打篮球，所以，下午第一节课，永远属于睡觉。最好的功课是语文，语文老师也最喜欢他，经常在全班同学面前，念他写的作文。偶尔调皮，爱捉弄后桌的董街明，但结果，总是很惨。”

　　说到这里，祝水桃笑了笑，杂糅着些许惭愧：“但这些，只是后来，我的回想。初中时，我一直，不曾在意来着。”

　　闻言，吴雪倒是更加好奇了。

　　“开学分班不久，我便收到了第一封情书。然后，接下来的三年，便从未间断过。那些，都是田皓写给我的——他热烈，而疯狂地，追求了我整整三年。其间，他会起得很早，带着早餐，骑自行车，来我家附近，接我上学。初潮时，肚子疼得厉害，他将我背进医务室，还自己上网，熬了红糖姜水，带给我喝。若其他女生，背后讲我的坏话，他也不容忍，通常要回骂。”

　　“可是，当人拥有时，往往不会珍惜。他无微不至的宠溺，以及照顾，权被我当作理所当然。以至于，整整三年，我沦为一个堂而皇之的享受者，一直不断地，从他身上挖掘、索取。并且临了，因为不甘无趣、老旧，又贪图新奇，我生出丑陋的不满与厌烦。我厌弃了他，在还没有正式，与他交往之前。”

　　“后来，因为跳舞，我结识了一个人。那时，那个人，应该就是我理想中，男朋友的样子吧。他比田皓要高，人长得帅气，舞跳得也好。”说到这里，祝水桃看向吴雪：“我将初夜，献给了他。”

　　吴雪惊奇地捂上嘴巴。

　　“可后来，因为误诊，诊断出我怀孕。他就此消失。后来，我才知道，他并不是学生，而是辍了学的，无业游民。那之后，他又回头找过我，但我打了他一巴掌，让他滚了。我选择了，和田皓在一起。”

　　“然后呢。”吴雪追问。

　　“我和田皓的事，被田皓妈撞见了，她不同意，说我生的狐媚，将来吃亏的，只会是田皓。所以，她逼迫田皓，去了董街明的学校，我们就此分开，但依旧暗暗交往着。可偏偏，高一时，爆发出我的丑闻，并且，闹得满城风雨。田皓因此，提出了分手。”

　　说完，两个人沉默。

　　祝水桃道：“也许，他是真的失望透顶了。”

　　“原来田皓，也是个痴情人。”吴雪感叹。

　　“或许，我错过的，足以致我悔恨终生。”祝水桃清楚得知道：“田皓，应该是我今生遇到的，对我最好的男生。可是，我辜负了他。”

　　“你不要自责，这只能说明，你们有缘无分。”吴雪劝慰道。

　　她认为，这才是男女感情间，最奇妙的地方。

　　——往往，爱而不得，与永失所爱后的幡然悔悟，总是爱情里的家常便饭，但也因此，才给这个万古长青般的话题，增色添彩。

　　田皓与祝水桃如此，吴雪的父母亲，亦是如此。

　　“也许吧。”祝水桃莞尔。她起身，回了图书馆，再次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片银杏叶。

　　吴雪瞧见，正是她送给她的那片。

　　祝水桃递给她：“我又镀了一层膜。”

　　吴雪接过来把玩，果然，镀膜后的银杏叶，神采了不少。她将叶子翻转过来，瞧见背面的字迹：

　　愿上帝怜悯，如果可以，让我回到田皓身边。这次，将换我，当牛做马。

　　“这便是我的新年愿望咯。所以，你要怎么实现？”

　　这个诘问，让吴雪哑口无言。

　　祝水桃笑笑，问道：“从前的我，是不是很坏。”

　　吴雪想了想，摇摇头：“那时，你还不懂得什么是爱。可因为伤害到田皓，所以有罪。”

　　“你说得对，我有罪。”祝水桃似乎，已经从往事里恢复过来，她开心地舒了口气，“和你说出来，我一直沉甸甸的心底，一下子空了。”

　　“可是，你最终，还是欠田皓一个道歉。你该忏悔的，也是他。”

　　“但在感情里，我的脸皮却很薄，吴雪。如果，那个人心里不再有我，或者说，似乎要有那个苗头，那么最后，最先全身而退的那个人，一定是我。我无法忍受，一个人爱我，比我爱他少。”

　　吴雪沉默。

　　祝水桃道：“下个月，我爸安排好，要送我出国留学。签证什么，也都办好了。我反抗过，可是没用。”

　　闻言，吴雪望过去。

　　那一刻，她的话语随风，轻飘飘传来。落在她的心底，却足有千斤重。

　　初夏的暖风飘来，吹动了女孩儿的裙摆，以及男孩儿的后脑勺上，那几根挺立的呆毛。

　　吴雪恍然，属于青春里，奋斗的道路，不一定，全部是殊途同归。这是因为，她忽略掉，有时，还有一些人，他们拥有远航的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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