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谢堂前

作者:六六六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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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〇二三


      桓家北伐,到底是为国还是为家?桓温听到此言脑中一片空白,再仔细去想,则脑中如电光火石般的碰撞着,使得他的脑子嗡嗡作响,不能再想下去。

      没过多时,桓温又觉得胸中如一绺绺极其细密繁多而又坚韧的丝线在缠绕着,这些丝线正一点点的束缚着他的脏腑,密密麻麻的丝线一点点的收缩压迫着桓温的呼吸,使得他有些快喘不过气来。

      桓温从来都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如今这么突然的被郗超问到,一向精明果断的他竟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衙署内的窗户微微被侍者撑开,被卷起的竹帘与窗上的铜钉发出微微的碰撞,桓温此时面色未变,但确实是在听到清脆的声响后才回过神来。

      “若为国事,当从君命。既朝廷有意以殷公为首北伐桓公又何必抗旨。”郗超见桓温面有缓和便接着言道。

      抗旨?郗超这次将话说的极重,暗示着桓温若真想由桓氏带兵北伐,就只有抗旨,桓温的势力已经大到让朝廷不得不重视的地步,除非桓氏以权柄相逼迫,否则相王(司马昱)又怎会给桓氏接着积攒功勋威胁朝廷的机会。

      可若真背负抗旨之名,又如何能安心北伐?以郗超看来,桓氏如今虽权势不小,但却并未到能威逼朝廷而全身而退毫发无损的地步,朝中还有实力尚存,桓氏就必然不可能在与撕破脸皮后还能安心将后背交出去。

      既然事已至此,殷浩已经出山,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旁观。若北伐是为朝廷北伐,那么朝廷有意遣谁去、那便遣谁前去。至于胜败之事,也只是朝廷和朝廷和北伐之首所应担心的事。桓氏只需保存实力,即便北伐失礼桓氏亦不会受到波及。

      甚至,殷浩北伐一败涂地,胡人渡江南下,桓氏依旧可以拥荆州益州自保而不必去管朝廷的死活。

      在郗超看来,朝廷既不愿将北伐之事相托,桓温也不必强求,明哲保身既省时省力又可积攒力量,即便殷浩北伐立功,只要桓氏不自剪羽翼将兵力交付与朝廷,那么殷浩也只能与桓氏相衡。况且殷浩只是一风流名士,有无武将的韬略尚未可知。

      “敬舆所言,本府明白。”桓温应道。他明白、全都明白,却仍旧不知该如何抉择。

      殷浩所言他未必不知,他深知殷浩脾性,为清谈玄言尚可,但若真参与北伐事,只怕是能保住半生名节就已非易事。

      殷浩此人风雅过之,若桓温早年便与之相熟,但行军作战从来都不是仅凭风雅、玄远就能成事。若此时不北伐,而要等到朝廷集结势力由殷浩带兵,只怕会错失良机。

      然而殷深渊在世人眼中地位极高,被时人所推崇。深渊不起,当如苍生何?现在殷浩入仕是众望所归,旁人又怎能轻易置喙。此时若是他桓温出言,只怕也会担起一个嫉贤妒能的名声。

      而桓温既像立功、立德、立言,就必然不会做出这种‘蠢事’。

      其实桓温本不该犹豫,因为利弊太过明显,他也并不惧怕殷浩。而他之所以犹豫,则是因为北伐之机转瞬即逝,若朝廷真执意如此,只怕会错过此次大好时机。桓氏一族志在北伐还都,所以他还是犹豫了。

      桓温步履沉重的出了衙署,郗超见桓温离去也未曾再言劝说。他知道桓温或许能想通,当然又或许桓家因不想错过北伐之机甘愿为他人作陪而交出兵权供朝廷驱使以加大殷浩北伐成功的几率。

      但无论桓家最后如何选择,他郗超作为一个幕府谋士做能做的,差不多也都已经做了,至于桓温最后如何选择虽与自己也确实有利害关系,但这一切的取舍都非是他郗超所能决定。

      若桓氏势弱,他大不了辞官隐逸数年,而后再重新出仕。左右不过是多废几年光景而已,虽言年华易去,但有时候最不值钱的也是时间。

      从郗超处出来的桓温心乱如麻,不得不承认的是数年来他一心以为北伐胡人和光大桓氏从来都是一回事。可是如今局势却硬生生将其分成两事、而且还是得此失彼的两件事,这使得他不得不犹豫。

      为人臣者权势过大为天家所不容本就为古之所有,对于猜忌之事桓温或许想过,但那确实是功成名就之后的事,桓温这些年所想的则一直是如何积攒力量继续北伐,即便他已经打下了成汉益州,朝廷也已经扶起谢家与桓氏相衡,但是桓温还是愿意相信,只要是他桓氏北伐,谢氏决计不会使自己腹背受敌。

      是了,桓温从来都不曾想过被猜忌的日子会来的如此之快,快的让桓温还不知如何招架。

      【桓府内宅】

      李氏的院中依旧飘有琴音,桓温沉浸其中暂时忘忧。此时,想来也只有李氏的琴音能让换来桓温的暂时平静吧?

      有琴、有酒,他是不是也与那些手持蒲葵扇只知饮酒的高门无二?

      超然自引,高揖而退?可是桓温还不觉自己到了事穷运尽之时,还未还都洛阳,叫他如何退?他桓温不是栖于竹林的豪士,也没有竹林下的心境。所以让他自剪羽翼把决定权交与他人是不可能的。[1]

      鼾然而睡,国事家事桓温心中似乎已有决断。

      李氏见桓温入睡并未停止抚琴,这些年在荆州苟全,除数年前刚至荆州时南康公主曾被敲打外,这些年她也在荆州安然度着。

      虽不是兰室桂宫、却也依旧锦衣玉食,虽以无公主之尊、却也不曾受多少屈辱。即便她明白与人为妾已是最大的屈辱,但安逸的日子确实也让李氏失了离间桓温与晋室朝廷的心思。

      美人多半仰慕英豪,李氏也并不例外。李氏并非蠢笨无知她被兄长献给桓温时自知早已成弃子,那她倾慕与桓温又如何,至少她还没见过比桓温更具英杰气质的男子。

      【谢府】

      北方的乱并未影响荆州诸人,居于荆州的谢氏的酒坊依旧弥漫着陈酿新酒水的味道。有酒水又怎能无歌伎?

      天清气爽、门庭台阶兰草叶上的宿露尚未被朦朦胧胧的日光吸纳,这一日谢宅所有博山炉中的香草都被更换,婢子与童仆都知府中今日要来新客。

      所有迎客的仆僮都不曾见过的客人,可不就是新客?府中有新客前来拜访并不意外,然谢奕却为此如此大费周章,实在是令人费解。

      来人身长七尺、容貌清和、远远一望与平日客人无甚区别。只是此人无论门前的所表现出从容还是进门时的风度都不似寻常客人的风流之态,而是颇具几分主人之势。

      自家门庭、何必拘谨,谢据自门前下轿子,入门后没走几步就咳了数声,博山炉中香甜的味道入喉,谢据又深深吸入肺腑数口,咳嗽之声总算有所减缓、肺腑也觉得轻快不少。自会稽至荆州的一路颠簸使得原本有疾的谢据更是难扛病痛。于来时路上谢据都觉有旧疾复发之势,沿途颠簸如今总算是到了。

      谢据又轻咳几声后便有婢子仆从抬着轻巧的小轿子而来,拜见长兄本不应乘轿,但轿子又是谢奕特意准备加之谢据身子本弱,能做的似乎也只有从命。谢据在轿子中暂时安歇,软轿中所燃之香与庭院中无异,只是毕竟在轿子里所以味道能为浓郁些,谢据在轿中也更舒服些。就连手炉中香炭都是新制成的,于轿中的谢据怎会不绝其兄的良苦用心。

      此次前来,本是他为兄长祝寿,却不料刚进门便受如此待遇,谢据为此受宠若惊或许说不上,但这一切也足以使数年不见兄长的谢据热泪盈眶。

      想起自己年幼时曾与兄长因一玉壶置气,如今兄弟数人相隔千里又数年不见,兄长来荆州数年间他们连书信都寥寥可数且往来书信又有家事国事相杂。如今终又相见,也不知兄长样貌变否?谢据自进门入的软轿,莫名的,他竟觉得这自家兄长的庭院是那么长。

      “兄长,近年可好?”谢据从轿子里出来这才迈进门槛,就见一人身着青衣眉眼与自己有三四分相似的男子端坐在堂前的不正是自己数年不见的兄长?在他右手旁摆着的不正是前些时日送来的家书?

      谢奕闻言抬头见谢据比自己相像中的还要瘦削不禁神色黯然,当年他去入仕时自家二弟还只有他的长子谢渊这般大,如今却也已经与自己相貌无二了,所谓‘时荏苒而不留’,大抵便是如此吧。

      早年谢氏门庭不显,无论是从兄仁祖还是他们兄弟几人都纷纷入仕,兄弟数年不见,今日相见,不知一别后又是几年。

      当日谢据与谢奕相谈甚欢不知至何时,一旁侍奉的婢子谢据所挟手炉中炉火添了十几次。

      谢奕生于五月,四月份时谢据由会稽携六十四个舞姬前来为谢奕祝寿。

      谢家偏院内一众被新送来的舞姬正在这庭院起舞。谢奕府中原本的舞伎虽然不多,但住的地方还是有的,在谢奕与自家二弟交谈时府中管事便已将新来的舞伎安排妥当,而这些舞伎的到来也为荆州谢家的庭院新增添了不少色彩。

      春日虽已渐去,但舞伎绯红的面颊已经艳丽绝美的舞姿、以及衣袖裙角足尖绽放的层层叠叠的桃花无疑是为这春末夏初增添了不少兴味。这些伎子歌喉如黄鹦般婉转绵长,所奏之曲也非道韫寻常所见。甚至,她们偶尔哼唱的歌谣道韫有些听不懂。

      “这些舞姬自会稽而来,吟唱腔调与荆州不同倒也在情理之中。”秋实见道韫觉得奇怪,于是上前解释道。“等过些时日这些舞姬与府中原有舞姬相处的时日久了,女郎就该习惯了。”

      “我险些忘了,秋实生在会稽。”道韫听后道。

      “女郎这可就错了,秋实姐姐自会稽而来不假,但她是生在建康。”一旁的春华嬉闹着说道。

      “还真是我记错了,不过春华生在晋陵总该没错。”道韫言笑道。道韫生在晋陵,而春华则是道韫三四岁时进府的婢子,这些道韫是记得的。

      园中新来舞姬一曲终了纷纷朝道韫行礼,道韫寻常也经常来园中观看舞姬排练新舞,这些新人知道韫性情温和,不到数语见,这些舞姬就已经断定先前所闻非虚。

      道韫知府中从父前来,本该前去拜见,但又听闻从父旧疾复发不宜接见她们,于是主母阮容便遣人同谢氏小辈言,不及从父召唤不宜前去打扰,由此道韫这才没去。

      夏初新暖,正是所着衣衫最为轻薄靓丽好看的时候,道韫身着五六层纱衣在院中秋千处玩耍倒也惬意,此时道韫已逾十二,却也依旧无人在其平日所为上有太多舒服管束,这使得道韫的心性依旧开朗。前院来客她虽也会躲避一二,却依旧不是半步不涉。

      如今新至舞姬,道韫当然也会与之多言几句。在攀谈之中道韫发现就连会稽而来的六十多个舞姬的腔调也各自不同。

      后来道韫才知相隔十里尚且风俗不尽相同,更何况这些舞姬原本就不是全都来自会稽。言起在何处出生,道韫想起自己虽是生于晋陵、但是谢氏一族却大多居于会稽,不过她也知道谢氏一族是渡江而来,所以她们如一同渡江而来同居住在会稽却自称为‘琅琊王氏’一样,她们谢氏一族皆自称‘陈郡谢氏’。

      只不过谢氏虽自称为陈郡谢氏,但是道韫之父谢奕尚且是生于江南未曾去过陈郡更不要说道韫了;毕竟道韫连渡江之后谢氏门庭所居的会稽东山都不曾去过,当然了她生于晋陵,如今却也不在晋陵。

      正当此时道韫不禁想起曾经某次桓冲所言的‘侨姓’,侨,侨居?她既然是陈郡谢氏,是否也应有落叶归根之说?道韫想着,但又想到‘兵者,不祥之器’,北伐之事到底该不该都是另一回事。

      道韫并不懂时势,只是寻常躲在帷幕后面听谢氏门庭往来宾客言的多了,所以想的也就稍微有些多了。

      道韫在秋千上想着,而身旁的婢子们则在讨论着她们的祖籍,偶尔也有交流方言的,那么多艳丽的女子在园中嬉闹却也确实让人心情舒畅。不够这些女子之中却唯独不包括云珠,云珠虽为桓温所赠,但在平日里却也随和,今日她这般情形,道韫还真是第一次见。

      “云珠?你是自何处而来。”道韫突然问道。

      云珠虽是桓公所赐,但是道韫身在荆州多时,云珠所言并非是荆州腔调。这让道韫稍微有些好奇,好奇云珠到底是从何而来。

      “回女郎,婢自家在洛阳。”云珠闻言面色惨白,似不愿提及。

      “洛阳?原来是旧都洛阳。”道韫言道,“我只知《魏都赋》曾言洛阳‘画雍豫之居,写八都之宇’不过却一直未曾有机会去过。”

      道韫先前总听桓氏族人言‘还都洛阳’,再加之道韫从经卷书籍中所见的的洛阳气势非凡,这一切都使得道韫觉得洛阳定然是个繁华非常盖过建康、风光秀美胜过会稽的地方。如若不然桓氏一族又为何非要还都洛阳?

      “女郎所言皆为洛阳往昔所言,今日洛阳并非如此。”言此云珠的面色就更是苍白,只要云珠思及当日从洛阳一路出逃就吓得冷汗涔涔。

      “今日洛阳如何?与往昔有不同吗?”道韫接着问道。

      “大有不同。”云珠答道。

      “有何不同?”道韫接着问道。

      “女郎还是不知为好。”云珠垂首不言道,“女郎只需知晓桓公非北伐不可绝非为一己之私即可。”

      这是何意?她什么时候觉得桓氏北伐是一己之私?

      还是说云珠的言外之意是别人对于桓氏北伐的理解有所偏颇?但是别人偏颇又与她何干?云珠平日沉稳,在谢府数年都不曾多言曾经追随桓氏之事,今日又为何突然这样说?

      “云珠为何此言?难道今日的洛阳,不好吗?”道韫接着追问道,露出平日求问谢渊时虚心学习的双眸。

      “若说尸横遍野、满目疮痍在女郎看来也是繁华,那么洛阳着实不错。”云珠含着泪瑟瑟发抖道。“女郎出自高门,定然不曾见过胡人屠城、行军以活人骨肉为食之事……”

      “云珠!”正当云珠还要接着与道韫言说的时候,秋实突然出面严厉制止道。

      云珠既被秋实训斥,当即发现自己此言确实不妥,也就立即收了口。

      云珠并非生于江南,而是自洛阳城逃出来的。起先她并不懂武,但是最后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全都被胡人蹂.躏过后充当了行军的粮食了。就算是没有没胡人食尽骨肉也统统被淹死。在胡人的弯刀之下,没有任何抵抗之力的汉人全都成了任人宰割‘两脚羊’。

      这些年来胡人之间也征战不断,可虽然是两族胡人相争,但是最先沦为炮灰确实汉人。胡人屠城、可是城中居住最多的却是汉人,有些胡人在行军打仗的时候根本不带粮草,只带上万的汉人和足够的盐,上万的汉人年轻力壮的可为行军之时挖战壕,年轻的女子则成为了胡人发泄的工具,而一旦这些汉人体力不支或者被折磨致死就会被众军烹食一空,一场征战下来,胡人战死多少未曾可知,但是随军的汉人却鲜少有见归来者。

      而洛阳城中的易子而食早已屡见不鲜,胡人攻占洛阳后并没有对这个昔日繁华异常的都城手下留情,洛阳百姓所经历的,并不比其他落入胡人手下的汉人好处多少。

      “这……?”道韫闻言,顿时不知所措起来。至少在她的认识里面并不会想到尸横遍野、满目疮痍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场景。

      而云珠所见的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瞠目结舌的场景道韫就更是想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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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〇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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