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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让(7)
一场愁梦酒醒时。
魏长安醒来后身边早已不见了沈去疾的踪影,她疲惫地翻身伸了个懒腰,昨日夜里的一些话残缺不全地在她脑子里浮了出来。
她只记得沈去疾对她说了和离,至于再后面的话,不知是因为太过沉重了还是酒醉的太浓,魏长安反倒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人的脑子里都有一种躲避的下意识,既然想不出来个所以然,魏长安干脆喊了吉祥如意进来侍候,她也顾不上酒醒后的头疼了,她应承了婆婆和沈去疾,要帮他们劝一劝小姑子余年的。
结果她去的不巧,沈余年院子里的下人说,大小姐约了朋友,一早就出城踏雪赏梅去了。
魏长安还清楚地记得沈去疾明言告诉妹妹不可能让她嫁到冯家时,沈余年眼里那浓重到让人不忍直视的绝望与痛苦,那之后余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闷了整整四天,再出来后她就变得跟没事儿人一样,每日该吃就吃该玩就玩,只是再也不搭理她的哥哥了。
这点看来,沈余年身上的倔强倒和沈去疾的执拗一模一样了。
不在家就不在家吧,魏长安笑着摇了摇头,余年这事没有个一年半载的怎么能缓的过来?急不得的。
最后,魏长安脚步一转,带着如意和心儿朝婆婆沈练的院子来了。
没想到会在婆婆的院门口碰见刚从主院出来的小叔子沈介。
“见过大嫂。”沈介恭敬地给大嫂行拱手礼,情绪不高。
他周身拢着一层淡淡的颓然,肩膀也佝着,未修边幅,竟和那些在赌场里熬了几天几夜最后却输的精光的赌徒有些相像。
魏长安见到这个样子的沈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挑了句不轻不重的问候作以回应。
一直阴沉着的天空蓦然飘起了小雪,急匆匆地落下来的,像是雪花又像是小冰粒,砸到人的脸上手上还挺疼。
魏长安正要开口让如意去给没带随从的沈介取伞,结果抬眼就看见芙蕖姑姑站在主屋的屋檐下远远地同她招手。
魏长安干脆没有多言,略略同沈介屈了屈膝就匆匆朝芙蕖姑姑去了。
“……长安,你来的正好,锦添一直念着你,正要我去新逸轩找你呢!”
“芙蕖姑姑,幸好您没去新逸轩,我方才是从余年那里过来的……”
身后隐隐传来芙蕖姑姑和大嫂魏长安的对话,沈介攥了攥拳头,愤然离开的背影倒有了那么几分孤傲绝然的味道。
魏长安随芙蕖一起进来时,家主沈练正盘腿坐在暖塌和圆桌之间铺着的毛毯上同小锦添玩耍。
见魏长安进来,沈练抬了一下头,面色较前几日好了许多:“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路上遇见的?”
魏长安屈膝给婆婆行礼,芙蕖扶了她的胳膊一下拦住了她:“在你娘这里不兴这些繁文缛节,快坐吧,天冷,先喝口热茶暖暖。”芙蕖说着就给魏长安倒了一杯热茶。
“多谢姑姑。”魏长安双手接过茶杯,向芙蕖微微欠了欠身。
小锦添从地上爬起来,手里拿着个小马模样的布偶,倒腾着一双小短腿就扑到了魏长安跟前,她踮着脚朝桌子上指着,说话比前几日清楚了一些:“嫂嫂七(吃)糕糕,给嫂嫂七(吃)……”
芙蕖把桌子上几盘新做的糕点往魏长安这边推了推,浅笑出声:“小锦添这小人精啊,可是知道谁最待见她——长安,你也尝尝,我今儿一早刚做的。”
魏长安抱起锦添,捏了一块紫色的点心尝着,沈练从地上起来转身坐到了一旁的暖塌上捧起茶杯喝茶,却又在茶水即将入口时抬眼看向了魏长安:“去疾呢?今儿是腊月二十,他人呢?”
魏长安赶紧放下手里的点心:“他一早就出去了。”
沈练:“出去?今儿是二十,各个铺子里都休息呢,他不在家陪着你他又上哪儿疯跑去了?”
“哎呦,你是病糊涂了吧!”芙蕖嗔笑着提着茶壶过去给沈练添热茶:“你也说了今儿是腊月二十,往年腊月二十的时候你说你带着去疾忙成什么样?你忘了我可没忘——你们忙得一天里只得空吃了一顿饭!”
沈练恍然,对啊,今儿是二十,已经过了腊月中旬了——啧,日子过得真快啊!
今年的腊月到底是不同于往年——沈家家主称病退居幕后,把生意上的事情都扔给了长子沈去疾打理。
沈练还是有些不适应,她担心啊,担心去疾那优柔寡断太过保守的性格,会让他应付不了生意上的各种突发情况,她更担心的是——去疾这个太过重视所谓亲情的孩子,到底会不会狠不下心来处理一些事情?——若到那个时候他狠不下心来,那这个大恶人还得由她沈练来当。
……
管家沈福在忙得脚不沾地的情况下,亲自跑过来面见了家主沈练——他呈上了一封信,一封来自京城楚家的信,信上写明了此信要由沈家家主沈练亲启。
沈练看信的时候,魏长安发现,平时总是笑容可掬的芙蕖姑姑,脸色有些不太好,那种神情像是担忧,像是焦灼,又像是知道了自己即将失去什么重要东西的释然?
看完之后,沈练回手就把信连同信封一起丢进了一旁的火红的炭盆里,信纸瞬间冒出一缕黑烟,倏而就燃了起来,火焰猛地一窜,有烟味在屋子里慢慢散开。
“楚家老太爷准备分家了,要我准许让去疾去一趟京城。”沈练略显凉薄的嘴角极快地勾出一抹嘲讽:“看样子他是想把去疾手上的东西也一并划成他们楚家的,好给他的儿子和孙子们一起分了!”
“……你别,别生气!”芙蕖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看着沈练的眼神愈加地柔和起来:“去疾长大了,都已经是成了家的人了,你要相信他,他会解决好的。”
沈练好看的弯月眉一扬,沉润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一个调:“你敢指望他?!”
此刻,不敢被沈练指望的人正在河州城最大的饭庄摘星楼里,一场接着另一场地应酬着。
担着河州城“酒把子沈西壬的长孙”这个累人的名头,无论到了哪个饭桌上,年纪最小的沈去疾无疑都是众人灌酒的对象。
最后一场应酬是同那些在商会里担着职务的老头子们,这帮嘴里能跑马车的人最是会劝人吃酒,上好的菜品没能吃几口,几圈酒吃下来沈去疾就迷迷糊糊地端不稳酒杯了。
沈盼就守在门外,他掐准了时间点儿进来,将醉倒在桌子上的自家大少爷扶了回去。
沈盼把沈去疾送回沈家时,天上的日头也才过西天,魏长安也刚在沈家主院吃过晚饭。
听说沈去疾在酒桌上被人灌趴下了,沈练当即就用一种哭笑不得的神情对芙蕖说:“你看看,我说的对不对?”
芙蕖没有搭理沈练,而是让魏长安赶紧回了新逸轩,随后她又亲自煮了解酒汤,并派人送了过去。
新逸轩——
沈去疾被沈盼扶回来后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挺尸了,直到魏长安匆忙赶回来,某个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人这才哼哼哈哈地嘟哝着要喝水。
候在一旁的沈盼识趣地倒来温水递给魏长安,看着自家大少爷就着大少奶奶的手喝水,沈盼觉得欣慰极了,他家大少爷打小不喜欢有人贴身侍候,甚至也不喜欢别人碰他,如今大少爷愿意让大少夫人侍候,这当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没人知道沈盼想到了什么,总之他偷笑着悄悄退出屋子时,顺带把送来解酒汤的心儿也一并拉走了。
见沈盼出去了,沈去疾闭闭眼推开嘴边的水杯,吃醉酒的人终于再次头昏脑胀地跌了回去,结果她跌得猛了,后脑勺被震了一下,脑子里顿时翻江倒海一般的又晕又恶心,一声沉闷且难受的沉吟声就从这人的喉咙里闷闷地传了出来。
魏长安听不得姓沈的难受,她果断地端起心儿送来的解酒汤,二话不说就灌了沈去疾几口。
被人强行喂了几口难喝的解酒汤后,沈去疾难受地推开了魏长安拿着汤匙的手,双目紧闭,眉心紧蹙:“不,不喝这个,太难受了……”
“你还知道难受啊?”魏长安拧来热布巾搭到沈去疾的额头上,终于不忍心看他这样痛苦,转身坐到床头给他按揉起头上的穴位来,语气微嗔到:“难受还喝成这样?家里就是酿酒的你都没喝厌烦啊,你不知道酒不能多吃吗?”
沈去疾的嘴角不着痕迹地扯起一抹苦笑——不喝酒?不喝到可以装醉的程度,长安啊,你要我从哪里得来勇气回来找你?
这些心思沈去疾自然不会让魏长安知道,头上揉按的力度正好,她动动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脑袋里东拉西扯般的疼痛稍有减缓后,她纵容自己抬手握住了魏长安的手。
魏长安的手有些凉,沈去疾将之握在手里暖了暖,闭着眼解释到:“今日是年节闭市前最后一场应酬了,我要是不吃醉一回,商会里那些脑满肠肥的老家伙们是不会轻易放我回来的……我不是故意要吃醉的,你、你别生气啊桃花……”
说着,沈去疾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魏长安的手心。
沈去疾躲避不开魏长安,魏长安又何尝拒绝得了沈去疾——沈去疾不经意间对她露出的那么一丁点的温情,就能让魏长安为之……为之痴狂——犹如一只已经明白了自己命运的飞蛾,明知道会丢掉性命,却还是扑向了那跳跃不息的火簇。
不知为何,沈去疾不经意的一句“桃花”竟让魏长安的鼻子一酸,眼眶里也跟着涨涨的,说话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昨夜说的和离之事一股脑地涌进了魏长安的心里,委屈极了,她推了沈去疾一下,将这人从身边推开:“姓沈的,你同我解释什么呀,你难受死都与我无关,我才不生气呢……”
沈去疾翻身爬起来,脊背挺直地跪坐到魏长安面前,抬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鼻子,幽深墨眸中一直极力压抑着的东西不经意间就流露了出来,声音轻柔之至:“……不生气,嗯?你看,都哭鼻子了,还说不生气?”
魏长安偏头躲开沈去疾的手——她还是有一丝清醒的——姓沈的喝醉了就爱撩拨人,他是无心的,她也不能当真!
“难受你就赶紧睡吧,我先出去了。”魏长安起身要走,结果被沈去疾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了手腕。
魏长安:“又撒酒疯,快放开我……沈去疾!放开!”
沈去疾猛然愣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她终于缓缓松开了那个柔若无骨的手腕,眼里的痛楚,浓重到醉意也遮掩不住——是了,昨夜她刚说过,要她不要再碰她了,是了,是了,不要再碰她……
“抱、抱歉……是我冒犯了……”沈去疾低下头,如同被人抽走支架的皮影人一般,原本挺直的脊背一下子就佝了下去。
默了默,沈去疾重心不稳地从床上爬下来,跄踉了一下后,她仓促地抓起旁边的衣袍,胡乱地套在了身上,鲜有的狼狈不堪:“我去书房歇了,不打扰你……”
那些冷不丁的靠近和故意制造出来的接触,已经够她沈去疾后半生的回忆了,不能再强求什么了,不能了……
沈去疾脚步凌乱地离开了房间,魏长安站在原地,耳边一遍遍回响着那日余年说给她的那些话——
“你不知道吗?沈锦年那个缺心眼偷偷爱慕你许多年了,唔……好像是从十六岁开始的吧。”
“他还藏着掖着不敢让人知道,要不是我无意间看见他为他自己的琴谱《长安思》写的序,我也还和外人一样,以为他是将京城长安城比做美人,倾心思慕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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