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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茶陵事【五】
【五】端倪
第一阵春雷打落细雨的时候，周棠娘穿上了红嫁衣。
许行荇带着闫衍枳、胡卿夜和宋仪恒去凑热闹，包了一个厚厚的大红封。难得周老汉直推辞：“哎呀，这么客气做什么。这么大的红封可不敢收。闫公子快快收回去。“
胡卿夜把大红封往周老汉怀里一塞：“周老伯你这说的什么话。你这就见外了，一向对我们照顾有加，你嫁姑娘我们没有使力帮忙的地方，还不让我们封个大些的红封啊。再说了，我们这一大帮子人来吃喜酒，你不收我还不好意思呢。”
许行荇也笑道：“是啊，周大爷你可得收下。棠娘姐姐是我的好姐妹，不封个大红封我都不好意思见她啊。您就收下吧。我们这一堆人围在院门口也不好是不是，后头的人还等着进呢。”
“中。”周老汉看着门口拿着贺礼的其他邻里，也觉得一直纠结在这件事上不是个办法，他想了想道，“可惜女娃子你已经嫁人了，不然等你成亲时大爷我一定也给你包个大红封。不过，女娃子争气些，赶紧怀上个大胖小子，等小子满月酒时大爷我再给你封。哈哈哈哈。”
许行荇扯扯嘴角：“呵呵呵。”
宋仪恒站在一边悄声跟胡卿夜咬耳朵：“狐狸哥哥，什么是大胖小子啊？为什么这个爷爷要跟娘说这个？”
胡卿夜一脸严肃的告诉他：“仪恒，那个爷爷让你娘给你生个弟弟呢。你要不要？”
“弟弟？好玩吗？”
“好玩。你不想劈柴了就让他劈，不想扫地了就让他扫，不想生火了就让他生…….总之，你不想干的事都能让他干。”
“真的？”宋仪恒眼睛一亮，“那弟弟怎么生呢？娘肚子里有弟弟了吗？”
“这个呀…..”胡卿夜眼珠子转了一圈，贼兮兮的笑起来，“你得问你爹。“
宋仪恒更奇怪了：“我娘生孩子关我爹什么事啊？”
胡卿夜道：“哎，说了你也不懂。我还能骗你吗，总之，你就悄悄的跟你爹说去，就说你想要个弟弟，问问他什么时候能让娘给你生个弟弟。”
宋仪恒当真悄悄的凑到闫衍枳身边去问他：“爹爹，你什么时候能让娘给我生个小弟弟呀？”
闫衍枳看了他一眼，又往后瞅了一眼远远站着笑的一脸不怀好意的胡卿夜，明知是胡卿夜这厮怂恿宋仪恒问的，也依然心情很好的摸了摸宋仪恒的头：“小孩子家问这个干什么。快了。等娘怀上了弟弟，爹自然会跟你说的。不过爹现在跟你说的话，你别跟狐狸说。他是想跟你抢弟弟呢。”
“嗯。”宋仪恒紧张的看了胡卿夜一眼，郑重的冲闫衍枳点点头，“爹爹，我知道啦。”
许行荇不知那三人在说的什么，自己一个人跑进后院去看新娘子了。
许行荇推开房门，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坐在桌边床沿打趣着新媳妇，周棠娘正紧张的绞着帕子。
许行荇笑话她：“周姐姐在看什么。以为是新姑爷吗？新姑爷还在外头没进门呢。”周棠娘红着脸轻拍了她一下：“胡说什么。我是在看你呀。你这没良心的，我一个人怪紧张的，你也不知道早早过来陪我说说话。”
许行荇干笑两声：“我也想过来陪陪你啊。可是衍枳哥…我家相公说这儿的风俗是未成亲的大姑娘陪着新媳妇的。我一个成了亲的…额”许行荇停顿了一下，总算想到了一个定义自己的词，“小媳妇，一直待在新房不好的。”
“闫娘子这可说错啦，谁说嫁了人的就不能待在新房里。那些大姑娘脸皮薄，新郎官进门的时候不好意思拦门，像咱们这种嫁了人的新媳妇，才能派上大用场啊。”一个媳妇笑嘻嘻的开了口。
“是么？”许行荇转头看周棠娘。
“你相公是逗你呢。”周棠娘捂着帕子笑，“他怕是一刻也离不了你吧。你家那三位呢？来了没。”
“什么呀。”许行荇嗔了她一眼，“他们仨都在外头吃席呢。”
鼎沸的人声自远传近，有个扎了两条大辫子的大姑娘扒在门缝上往外瞅，笑道：“周家姐姐，好像是新姑爷进院子了。”
几个媳妇顿时都摩拳擦掌起来，纷纷笑道：“可算是要用到我们了。”
许行荇坐在周棠娘身边好奇的看着几个媳妇拿着棍棒出门去，问她：“她们是去做什么？难道是要打人吗？”
周棠娘轻拍了她一下，无奈叹气：“哪有成亲的姑娘跟小媳妇说这些的。我也是这天底下头一个了。”她抱怨归抱怨，还是解释道，“这是我们这地方的习俗，新郎官来女方家迎媳妇的时候，女方家的亲戚邻里会拦在门口拿着棍子不让新郎官进门。虽然可能会打，但肯定手下有分寸的额，就是意思意思罢了。”
“还有这一说法啊。”许行荇扒着门缝往外瞅，看着外面一帮子被小媳妇大姑娘打的直窜的大小伙子，咯咯直笑。
忽然一个人推开房门进来，许行荇猝不及防，摔了个大跟头。
“哎，许妹妹没事吧。”周棠娘有些着急的站起来。
“啊。对不住。”穿了一身大红喜服身上绑了个绣球的新郎官回过头来看了许行荇一眼，手下却丝毫不停的一把抱起羞红了脸的周棠娘，回头从她面前跨出门去。
外面围观的邻里哄堂大笑起来：“新郎官很着急啊。把人家小媳妇给摔倒在地上也不扶一扶。人家相公待会可是要找你算账啊……”
几个小媳妇麻利的扶起许行荇：“闫娘子没事吧？”
许行荇回过神来：“哦。没事。”她说着往周棠娘的方向看去，可惜人太多，新郎官已经抱着新媳妇走远了。
“那个……是郭大牛吗？”许行荇有些犹豫的问身边的小媳妇。
小媳妇愣了愣，笑道：“闫娘子说的什么话，棠娘嫁的不是郭大牛还能是谁？闫娘子真是犯糊涂了。走吧，咱们去灶下吃喜酒去。”男女不同席，男人们有资格上堂屋吃饭，女子却是只能在后院开几桌席面的。
新郎官是接了新媳妇就往回走的，周家开的桌席只是为了招待女方这边的亲戚朋友。许行荇被她们推搡着往前头去，最后也没能再见着新郎官一面。
吃罢酒席往家走的时候，四人转过一个转角，看见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的瘦高个儿窝在角落里，嘴里低喃着什么。
宋仪恒走过去递给他一个油果子。
胡卿夜挑眉：“哪来的乞丐？看着有些疯疯癫癫的。”
许行荇道：“没见过。应该是其他地方来的吧。”她说着看向还在那里耐心蹲着的宋仪恒，看见乞丐伸出脏乎乎的手接过油果子，她喊宋仪恒：“仪恒，走了。”
宋仪恒应了一声，颠颠地站起身，回身往回跑。若是他再慢些，就能听见那个老乞丐蠕动嘴唇，发出嘶哑恐惧的声音。
——妖怪吃人了。——
可惜，四人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乞丐埋在长长的蓬乱如草的头发里的脸。
闫衍枳问许行荇：“今天怎么了？听大壮说她媳妇说你今天被新郎官给撞倒了，没事吧。”
宋仪恒闻言凑过来，递给她一只炸的金黄的油果子：“娘你没事吧。痛不痛，吹吹。仪恒特意给娘带的油果子，娘吃了就不痛了。”
许行荇捏着那只油腻腻的油果子哭笑不得。
胡卿夜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那拔来的狗尾巴草，摸着肚子满意的打了个饱嗝：“杏子皮糙肉厚，耐摔。是吧，杏子。”
许行荇还没动作，宋仪恒先她一步抬起脚狠狠地踹了他一脚：“你骂我娘。不跟你玩了。狐狸哥哥是坏人。哼。”
胡卿夜疼的抱着脚乱跳：“宋仪恒你个白眼狼，你以后别求着我带你出去玩。”
许行荇哈哈哈的笑起来，摸摸弯下腰凑到她跟前求奖励的便宜儿子的脑袋，满意的说：“仪恒真乖。真不愧是娘的好儿子。”
闫衍枳在一边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伸出手指点开宋仪恒往许行荇身边凑的大脑袋：“去找别人玩去。”
宋仪恒头一偏，撅起嘴：“不要。”
闫衍枳耐下性子：“爹跟娘说事情。”
宋仪恒眼睛一亮：“是要给仪恒生弟弟吗？”
“咳咳。”许行荇一口油果子含在嘴里差点没被噎着。闫衍枳也一僵，没想到这傻小子这么不上道，他拍了拍许行荇的背，面色如常的回答宋仪恒：“不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家插什么嘴。快点去玩去。”
闫衍枳面色沉下来的时候宋仪恒还是挺害怕的。他悄悄的抬眼瞄了瞄闫衍枳黑下来的脸，连忙乖乖跑远。
许行荇顺了气问闫衍枳：“衍枳哥哥，这傻小子说的什么呀。什么生孩子，谁跟他说的乱七八糟的话！”
跟宋仪恒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的闫衍枳清了清嗓子，淡淡道：“不知道。估计是别人说他记下了吧。行荇，对了，你还没说你今天怎么了，大壮他媳妇说你摔倒了也不晓得自个儿站起来，还是她们给扶起来的。莫不是你伤的太重了？”
“不是的。”许行荇笑起来，“只不过被撞了一下，能有什么事啊。只是我当时总觉得这个新郎官不是那个叫郭大牛的人，所以愣了一会儿神。”
“又说胡话。你又没见过郭大牛，怎么知道他不是他。”闫衍枳笑着摸摸她的头。
“我真的见过的。”许行荇斩钉截铁的说道，“我记得跟你们说过，周姐姐就是那个卖茶味枕头和香囊的姑娘。”
“你是说过。”闫衍枳点点头，“怎么了？”
“那个时候，她是和一个汉子一道来的。我要买香囊的时候，还是那个汉子把竹篓子递上来的。我记得周姐姐就叫他大牛哥。后来我问周姐姐，她也说那个就是郭大牛。可是我总觉得那个郭大牛跟这个郭大牛好像不是一个人。”
“杏子你想多了吧。”一直在一边默默听着的胡卿夜笑起来，“要是他不是郭大牛，那个周棠娘能嫁给他？再说了，这么多邻里看着呢，就算真有个别人来抢媳妇，难道所有的人都能认错新郎官不成？”
“可是我真觉得郭大牛好像不长这样儿。”
“那你说他该长什么样。”胡卿夜道。
“他好像……”许行荇皱了皱眉头，发现自己脑子里似乎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像，只记得那个郭大牛好像是个高高大大的汉子，他的脸，却有些模糊了。
“你看，你也不知道吧。你只见了他一面，而且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哪还记得他的脸？你觉得不像，只是自己的感觉罢了。”
许行荇有些犹豫：“他真的好像不长这样啊。”
闫衍枳淡淡开口：“行荇，或许真是你记错了吧。毕竟一个人是会变的。皮肤白的人，会因为风吹日晒而变黑。原来胖的人，会变瘦。“
胡卿夜插嘴：“就像你一样，你有段时间脸肥嘟嘟的就像个大肉包。”
许行荇瞪了他一眼。
闫衍枳继续说道：”过去你觉得长得高的人，可能过一段时间再见会觉得他矮了，当然他不可能变矮，只是你长高了而已。人是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的东西，所以你现在看见的和过去看见的，哪怕是同一个人，可能也会有很大不同。况且你只见了他一面，应该也想不起来他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了。人的记忆有时候也会有偏差的。好了，别去想这个问题了。今天天气正好，我们去放纸鸢去吧。”
江州通天观。
顾见善代替永清道人吩咐完诸位弟子，等人散去后，他对着张世文和何云修道：“世文，云修。你们二人留下，我有事跟你们说。”他又看了一眼站在一边巴巴望着他的王肃波，沉吟了一下，仍旧道：“肃波，你先去修习法术去吧。”
王肃波的手紧了又紧：“是。”
看着三人有说有笑的走远，王肃波一拳捶在柱子上。
徐自厚和方思齐围上来：“十三师兄是怎么了？”王肃波心里正烦着呢，顾师兄叫张世文不叫自己也就算了，张世文比自己强，那个何云修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在顾师兄手下干了一年，救过顾师兄一命罢了，居然现在的地位超过了自己。自从何云修出现，顾师兄也是对自己越来越冷淡了。现在这两个沾不着顾师兄边的人也想过来看自己热闹，王肃波冷哼一声：“关你们什么事。”他说着扭头走了出去。
徐自厚和方思齐对视了一眼，冷哼道：“这王肃波给他点颜色还能开染坊了。真以为现在还是顾师兄的左膀右臂啊，也不看看现在自己是个被嫌弃冷落的货色，还敢在我们面前摆臭脸。“
方思齐道：“王肃波一向瞧不起我们俩，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似的。现在何云修比他更得器重，怕是心里正恨着呢。也是，别说这何云修虽然道行不高法术不深，却是有几分真智谋的，又在上次青城山缴妖之战中帮顾师兄挡了一掌，光王肃波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样，都怪不得顾师兄如今更看重何云修了。“
徐自厚道：“咱们跟一个蠢货置什么气。等着吧，等他从高处跌下来时，咱们再好好的踩上两脚。现在啊，当务之急是跟何云修那家伙打好关系。“
方思齐点点头，道：“没想到那何云修还有两把刷子，一个道行如此低的小弟子，短短一年就成了顾师兄的心腹。啧啧，说起来这人也够狠，想当年还跟在封子辉和任丘的后头颠颠的叫着师兄，结果最后一剑了结了封子辉的人居然是他。啧啧啧。“
徐自厚急忙捂住他的嘴，紧张的往四周看了看：“你疯啦？过去的事还提什么。何云修是心狠手辣，虽然道行不高，可人家有本事呀，现在攀上了顾师兄这高枝，等以后顾师兄成了通天观掌门，他还不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咱们以后保不定还得看他脸色行事呢。你现在说这些，小心被他听到找你的不痛快。“
方思齐这才有些后怕，往四周瞅了瞅，发现没人才长吁一口气：“徐师兄说的是。我可得管好自己的嘴巴了。不然冲何云修现在杀妖降鬼见血不眨眼的狠劲，指不定就一剑把我给杀了。“
“是啊。所以你要小心祸从口出。“
两人絮絮叨叨地低声说着话离开。此时，从纯阳宫后殿的大圆柱后才走出一个人，厚底道靴，青衣白袍，脸色沉郁，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正是去而复返何云修。他原只是转身来取遗忘在殿中的长剑，却没想到听到这样一番话。他看着二人走远，手无意识地轻轻在腰间的荷包上摩挲了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
心狠手辣。杀妖降鬼见血不眨眼。
原来自己如今是这番令人惊惧的模样。呵，那又怎样呢，哪怕是杀人成魔，被世人唾弃，被他们畏惧着，又怎样呢。只要——
何云修低头看着荷包上的纹路，眉宇间的戾气一瞬间消散，眼底是一片黯然的伤悲。
——只要能为师兄们报仇，所有的忍辱负重都是值得的。只要能为师兄们报仇，哪怕做尽坏事，被天下人所不齿，又有什么关系。因为最终，他们都会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还天下一个干净正义的通天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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