诰敕流年

　　果其不然，汪素衣真的来了。
　　当我看到风尘仆仆的她的时候，我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依旧热情地喊她“嫂子”，还故意问她什么时候去法国，为什么松龄没跟她一起过来。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僵硬，只说是来与老师道别。
　　呵，我心中一阵冷笑，鬼知道你是来找父亲道别还是想学卓文君夜奔。于是我跟告诉她，父亲外出去采风了，不在。
　　结果她又追问我父亲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心里那个火啊，真想直斥她的虚伪。但我反复告诫自己，为了松龄的颜面，我不可以。所以我对她说会向父亲转达她的来意，却丝毫没有要让她进屋坐坐的意思，并以家中无人为由委婉地下逐客令，还说要通知松龄过来。
　　这下，汪素衣有点沉不住气了，连连摇头说不用。我故作不解地问她为什么，但心里却冷笑着想，看你怎么把这见不得人的事情圆起来。
　　那一刻，我盯着她明显慌乱的眼睛，直接道：“嫂子，松龄是个重情义的人。或许他马虎、莽撞，甚至不解风情，但他绝对是一个值得依靠的好男人，还请你不要辜负他！”
　　结果，她顿时眼一红，眼泪便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这么一来，倒搞得我紧张不已。
　　这女人，怎么眼泪跟自来水龙头里的水似的，说哭就哭？要是被别人看到，没准还以为我怎么了她！
　　我有些烦躁，可更多的是无措，便也只好软下语气，请她别哭。
　　谁知她却说：“元麟，请你别叫我嫂子了……”说完，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我本就对她抱着一肚子的怨气，结果她这么一哭，我就更没耐心了，直接道：“嫂子，你再这么哭下去，别人看到是会说闲话的！”
　　她闻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低低说了句“对不起”后，转头就走。
　　看着她飞快离去的背影，我都懒得跟她再打招呼，砰地将门一把关上。
　　我把汪素衣来过的事情同父亲说了。他没什么表示，只让我通知松龄过来把人接走。
　　我很生气。他一把年纪惹的风流债，却让我这做儿子的来给他收拾烂摊子，偏偏另一头还是我最亲密最要好的兄弟，这叫我夹在中间多少难做！
　　但更让我觉得悲哀的是，我似乎还别无选择。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给松龄打了电话。谁知，电话那头的松龄却平静地跟我说，他知道了，明天就过来。
　　他的镇定让我觉得恐慌。我忽然觉得，我们重逢的喜悦就像一层薄薄的砂纸，我都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被这么一阵突然的劲风给吹走了。
　　第二天傍晚，松龄就到了。
　　他是直接坐飞机过来的，一件行李都没带。
　　我看着他脸上的疲倦神色，心里很不是滋味。“松龄，”我拉住他的手，说，“你肯定还没吃饭吧？先休息下，稍后我再跟你说嫂子的事。”
　　“嫂子？”他面色沉黑似墨，口吻一如之前我对父亲说话时的那种讽刺。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这时，松龄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被折得很小的报纸。我摊开一看，大惊失色。“留洋女学生悔婚出走，与父母断绝亲戚关系”——醒目的标题让我背上顿时冒出了一层冷汗。
　　“我现在可是要比电影明星还要出名呢。”松龄自嘲道，“有人在背后说，我让人带了绿帽子，元麟，你觉得可能么？”
　　他这句话简直不亚于平地惊雷，把我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直面他的勇气击得粉碎。而且，听他的口气，似乎怀疑我就是那个“奸夫”。
　　这……我顿时觉得自己百口莫辩。
　　可是，这样一大口黑锅也不是我想背就背的——若是任由他误会，这叫我如何面对他？可若是告诉他实情，我更是难以启齿。
　　我简直欲哭无泪。父亲，你让我该怎么办……
　　不过，这个问题并没有让我纠结多久。因为，父亲主动站了出来。
　　父亲单独把松龄带去了画室。
　　我不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只知道他们谈了好久，而且出来的时候，松龄的脸色极其难看，与半年前那气宇轩昂的样子截然不同。我上前叫了一声“松龄”，然而他却堪堪避开了我的目光，对我低声说了句“对不起”。那一刻，我心中五味陈杂。
　　他终究还是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此刻的想法，更不敢去揣测他对我，对我们陆家的评价，我只觉得，这件事情就好像一个白蚁窠巢，在我们两家共同构筑了二十几年来的友谊长堤上啃噬出了一个巨洞。
　　其实，真正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假如我能预见这样的结果，当初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带着汪素衣去找父亲。然而，时光不会倒流，这世界上的事亦无那么多的如果。事已发生，覆水难收，即便医生的医术再好，治得好心头那被钝刀砍斫的淋漓伤口，也去不掉那条狰狞的伤疤。
　　我有很多话想对松龄说，但开口了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他走到路口，又折回来跟我说：“这两天，我就住在火车站招待所，如果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来找我。”
　　我顿时有些后悔。
　　我昨天好歹也该追上去问一声，她在哪里落脚？这不，松龄来了，可去哪里找这么个大活人啊？而且，报纸上说，汪素衣不但悔婚，而且还同家里决裂，她这么破釜沉舟而来，结果却被我难堪地逼走了，万一她想不开干了什么傻事，这叫我怎么跟松龄交代……
　　一时间，我的心情很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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