诰敕流年

　　那是一个初秋的深夜，因为华清白日里受了凉，晚上有些咳嗽，所以我起身去灶房给她拿热水。下楼的时候我看到对面楼上父亲的画室里还亮着灯，于是便过去提醒父亲早点休息。然而当我走到距门口两步之遥时，里面传出来的淡淡人声让我顿时如遭雷劈。
　　“把衣服穿上……”父亲低声说。
　　“为什么你不肯画我？”一个女声有些咄咄逼人，“你画了我那么多侧面、背影，为什么现在却不肯画我？”
　　“快把衣服穿上。”父亲还是这句话，只是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天凉了，当心感冒。”
　　“不，我就要你画我！”
　　“……”
　　我很想直接推开门去打断他们在这漏断人静的午夜里对“画不画”这个话题的争论，可我的双腿就好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迈不动，而且我也不敢想象画室里会是怎样一幅画面……
　　是的，我不敢。
　　那一刻，曾经在火焰中翻飞最后终化为灰烬的那些画作在我眼前闪过——小时候，我无意中看到过那些令我脸红心跳的画，父亲大笑着告诉我，这是艺术。可此时此刻，我只觉得浑身如同爬满了蚷虫，令我几欲作呕。
　　我不知道后来我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我满脑子都是松龄和司马伯父的笑容。
　　我该怎么办……
　　这是一件我连对华清都难以启齿的事，所以那一夜我辗转反侧，根本没法合眼。
　　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跟松龄说我要去趟上海，大约半个月。
　　松龄在B市没什么熟人，所以听我这么一说，他自然也不会再留在我家里。于是，三天后，我和松龄他们动身南下。去火车站的路上，我故意催着松龄赶紧结婚，还一口一个嫂子叫得汪素衣好不自在。
　　松龄以为我跟他闹着玩，笑着说，横竖订了婚，不急，他打算陪汪素衣去法国待两年，等她毕业了再回国结婚。
　　我怕再多说什么反而惹来松龄的怀疑，所以只好就此打住。我在月台上同他们挥手道别，目送着列车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我视线的尽头。
　　松龄，对不起……我在心里默默念着。

　　松龄他们走后，我刻意留心了父亲的状况，还几次趁他不在的时候去画室里翻了下他近来的画作。在发现一切似乎没什么异常后，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但愿是我多心了吧……
　　我本以为一切终将就此翻页，雁过无痕，却不想这竟然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半年后，就在松龄他们定好的去往法国的前夜，他焦急地给我打来电话，说汪素衣留书出走了。
　　我眼皮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心慌顿时席卷我的全身。
　　当松龄说到汪素衣在信中悔婚时，我只觉得“砰”一声，心头那根才松弛下来不久的弦被骤然绷紧，而后被生生扯断。
　　汪素衣悔婚！
　　我耳边一直盘旋着松龄的这句话，以至于根本就没听清楚后来松龄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只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满满的紧张与焦虑。
　　我想，那一刻我的脸色肯定难看极了。
　　父亲问我怎么了。我略带嘲讽地告诉他，“汪素衣悔婚出走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不想错过他眼中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但是，父亲却是平静地叹了口气，说了句，“年轻人，都瞎折腾什么！”
　　然而，也正是他的这份平静出卖了他。我敢肯定，此刻他的内心一定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说不准，她会来B市呢。”我冷笑着说。
　　父亲脸色变了变，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没什么。”我始终直视着他，特意用了敬词，“您是他老师，或许她真的会来找您呢。”
　　或许是我脸色太过嘲讽，父亲终于有了一丝怒意，他哼了哼，转身就走了。
　　我想了想，片刻后跟了上去。
　　画室里，父亲坐在靠椅上，手里夹着一根烟——这是他心情不好时的表现。
　　我掩上门，拖了张椅子坐到他面前，缓缓开口：“爸，你和汪素衣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话音一落，父亲勃然色变，“你说什么！”
　　我惨然道：“有天晚上我经过画室，不小心听到了你们说的话……”
　　父亲夹着烟的手顿时一抖。
　　看着他的脸色由黑转青，继而又变白，我想，有些话，即便再锐利似锋芒，但今天，我们父子之间也必须要说个清楚明白。
　　“我那次去上海，其实不过是让他们走的借口罢了。”我凝视着父亲，说，“松龄不知道……”
　　父亲猛地吸了一口烟，没有说话，但我感觉到他的手在隐隐颤抖，显然他在极力克制着。
　　“爸，那是松龄的未婚妻！”我霍然站起来，声音也高了一个八度。
　　父亲三两口把剩余的烟吸完，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许久，才低低道：“我知道她的意思，所以我拒绝了。”
　　他终于承认了！
　　我简直难掩心中的愤恨。我的父亲，我一直敬重的父亲，居然与我最亲密的兄弟的未婚妻有了这样不伦的暧昧。
　　实话说，父亲身形挺拔，年轻时英俊倜傥，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即便如今已年过不惑，但仍风姿卓绝，丝毫不减当年，尤其是那副金丝眼镜下的一双眼睛，连我看着都要自惭三分。所以，母亲过世后，也曾有人向父亲提过续弦再娶。对于这个，我是不反对的。只不过，谁都可以，唯独她汪素衣不行！
　　父亲沉默片刻，缓缓道：“他们走之前，我也与她说了，我们是不可能的，而且也让她不要再来了……”
　　我强忍着胸口的起伏，像警察盘问疑犯似的问父亲，“她……最近有没有联系过你？”
　　他摇摇头，“没有。”
　　虽然我相信父亲不会说谎，但我依然追问，“那之前呢？之前也没有吗？”
　　父亲垂着眼睑，低低道：“三个月前，她曾给我写过一封信。”
　　“你们……”我怒急，指着他道，“你们究竟置松龄于何地！”
　　父亲摆摆手，示意我坐下来，缓缓道：“我陆亚青还不至于做出那种事。”说着，他叹了口气，“她只是给我寄了一张画，左上角题了一阕岳飞的《小重山》。”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我再度冷笑，“好个以画传情！”
　　父亲的脸色刹那间再度泛着青白。我的话虽然难听，但又何尝不是事实？所以他也只好忍着不发，平静地说：“我把信原封退了回去，并且告诉她，不要再联系我了。”
　　“可她悔婚出走了！”我直视着他眼睛，恨恨地说。
　　“我不会见她的。”
　　“但愿您记得您今天说的话。”我丢下这句话后，转身就离开了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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