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芙蓉雨

　　夏容瞟了一眼地上的脚印，哪怕他合拢双脚也没有其中的一只脚大。这位凶尸阁下，暂且这么称呼吧，他已经算不得上是个人，没有意识，更是没有七情六欲，怕是只有食欲的本能。嘴角还在嗤嗤地流口水，一点礼貌也没有。

　　若是忽略这张狰狞的面孔，再稍加掩饰，应该能把他送去人类的码头做苦力。

　　不过他可现在没有时间继续耗下去了。

　　亥时三刻，他耳间的溯影石可就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或者说没有作用。这个时候可以用法术遮掩一二，这种事情他也算不是是第一次干，更谈不上他是干这种事的第一人。

　　他曾经在一本手札上看到过遮住溯影石的方法。

　　只需引出身体里的灵力，均匀覆盖在玉石上，给玉石营造出夜晚的幻觉。他这是头一次欺骗一块石头，都没有什么经验，灵力输送太多，差点把溯影石弄碎了。幸好一回生二回熟，他已经做到可以将真言镜欺瞒过去了。

　　按道理来说也谈不上欺骗，不过是将事情发生的顺序打乱，保证每一句都是真话，但事实的结果却天差地别。

　　人心都分辨不清的镜子怎能辨别语言的轻重？

　　“这是什么？”

　　甬道里针落在地上的声音也会被放大无数倍，何况苏辙这一嗓子不算小，四面八方都传来他的声音。

　　他瞪大的眼睛里跳跃着一团火焰，一道黑暗的身影蜷缩在光亮中间。

　　夏容心道这还能是什么？

　　异变融合后的凶尸，两个柚子大的脑袋连在一起，像个没有壶嘴的大葫芦。

　　他的后背破洞露出的皮肤都是发黑的青色。撞时如同抵在坚硬的石头上，砍时又像是缠在柔软的银丝里，也难怪对这样一块时而坚实时而柔软的石头挑不开，刺不破，戳不穿。

　　所幸这东西怕光！

　　尤其是他的眼睛，在火焰的照亮之下只剩下空洞的眼眶，眼珠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削他眼睛！”

　　夏容说完，长剑入鞘，悬停在右掌中的符纸无风自动，从上面向下燃起。

　　橘色火焰照在那张白玉无暇的脸上，清冷的眸中瞬间染上了几分暖色，极易让人错识那分温情。

　　不过这点火光不够！

　　夏容的袖中又飘出一叠符纸，一张连着一张，像是受到召唤似的，围着凶尸绕了一圈，把凶尸完全包裹在中间。

　　从外面看来，画着朱字的黄色符纸围成一个困阵，将凶尸完全包围。

　　夏容见时候已到，疾声道：“去！”

　　符纸在他的命令下全部往凶尸的脑袋飞去，翻滚的热浪如同汹涌的潮水扑向岸堤一样铺面而来，在火光平息之后，那道偌大的身躯仍旧挡住了去路。

　　怎么会没有用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些符纸价格不菲，用了那么多也伤不到这具凶尸半分，夏容心中不免有些焦急，劈人的动作也变快了几分。

　　他焦急不是因为那些不菲的符纸，而是时间。

　　这件事必须在十日内处理好，今日已经是第九天了。

　　眼下无处下手，夏容感觉他又回到了十四岁那年。

　　一道单薄的青色身影飘荡在无边无际的大漠之中。

　　风沙覆鼻，烟尘拢唇，飘渺的铃音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摇响，他却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一个人在沙漠里走，他所能留下的痕迹是一个完整的圈。

　　方圆十公里没有一个庞大的参照物，夏容已经是第三次遇见同一丛仙人掌，如果不是有一只白色的狐狸在仙人掌下蜷缩着身体闭目休憩，他也难以分辨是不是回到了原地。

　　狐狸惬意地眯眼酣睡，气得他直接从身边扳下一块东西，直到他因为痛感失手，手中的东西掉到地上时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一块深绿的仙人掌，还是长满刺的那种。

　　哪怕他的皮足够厚，可手掌这种地方算是一座城池的腹地，他还是叫了出来。

　　想到这里，夏容的怒火不禁上来了。

　　凭什么他掉进沙漠后失魂落魄，而有的人，不是，是有些家伙却可以在荒漠里睡得安稳。

　　这不公平！

　　至少对他来说极其不公平，他还需在法器的监督下勤勤恳恳地完成任务，那些任务里蕴含的要求可是比平常的课业还要为难人，更何况是只能独自做完。

　　夏容硬着头皮继续上，只见一道银色的光影闪过，秋鸿碰到凶尸的皮肤后迸发出闪亮的火星，簇簇落在地上，听见一片“滋滋”声。

　　从苏澈的角度看来，夏容的一举一动仿若翩翩公子在自家庭院中舞剑。

　　抬手舒展如天边闲云，回身迅速似林中玄豹。

　　实际上夏容的镇静自若与从容不迫都是在演戏，身体的反应往往比本人的感觉更加真实。

　　夏容手心冷汗涔涔，热血却一瞬涌向脑袋，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脚下若隐若现的暗纹闪过，带着白色的光芒，游丝般的灵力汇入他的身体，沿着筋脉，在丹田处燃起旭日般的热源。

　　砰——

　　“你……你还好吗？”

　　苏澈的头深深埋进臂弯，只露出一双眼睛。夏容出手太快，在火星闪烁之间，庞大的凶尸骤然灰飞烟灭，他还来不及升起保护罩，尘埃已经呛进鼻中，有些甚至落入还未阖目的眼睛里。

　　“咳咳——咳咳——”

　　苏澈的喉咙仿佛千万条毛虫爬过，随后一道柔和的灵力如同一湾清流注入他快要枯寂的肺腑。

　　是谁？他猛然瞪大了双眼，透过浑浊的空气望去，一道虚幻的人影站在前方，少年身上没有一丝不妥之处，他正在抚平衣袍，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

　　那道灵力却做不得假。

　　夏容道：“走吧！”

　　“哦！好！”苏澈乍然醒神，“他是……”

　　夏容道：“没了。”甬道太窄，他无法避开所有攻击，灵力全往身前窜，身后又有人，他只能独自承受那一击的反冲力，此刻他的胸口还积攒着一口淤血，他只能试着绷住两颊，才不让自己的狼狈样子被记下来，更何况这里有外人。

　　有时候面子真的是比金钱重要，他能接受银子掉进水里，决不能忍受面子贴在鞋底。

　　他现在越来越像一个人了，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件好事。

　　“出来了，妹，他们出来了！”简岁兴奋地拍着简年的肩膀，简年直接拍开他，“师兄！夏兄！这儿呢！”

　　夏容朝简岁那边看去，两人围着一个铁锅而坐，红色的火舌舔舐着锅底，夏容抬脚走了过去，他身后的苏澈也沿着夏容方才开辟的小道走来。

　　走进些才发现屋顶缺了一角，仰头便能看见漫天璀璨的星星。旷野的风偶尔带着一丝湿气，呼啦呼啦地跑过头顶，顺着敞开的大门滚进室内，最后沿着衣领钻进脖颈。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种子，墙角生长的狗尾花随风摇曳。

　　居室不大，对于夏容来说，这点地方只能算是一只小猫的落脚之地。四年前的他可能还会惊讶有这么小的居所，现在倒是已经习惯了，人类总是会躲进由木头或石头构建的笼中，再用高大的栅栏将自己围住。

　　可这脆弱的屏障既防不住狰狞的猛兽，也抵不住苦寒的风霜，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的执念会是这些平平无奇的木头石头。

　　既没有蕴含灵力，也没有雕刻符文，但是他们管这叫做“家”。

　　“来，喝口热汤。”

　　夏容迟疑了一瞬，双手接过简年递来的碗，他出神地望着碗里冒着热气的肉汤，没有动作。

　　“夏兄，你不尝尝吗？”简岁捧着一个空碗，汤汁沿着碗边沿滑落，他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任凭汤汁滚到手掌。

　　“等凉一下。”夏容低头，一道影子突然笼罩住了他，那道身影接过简岁递过去的碗，挨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一时四下无声，只有迸发的火星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也仅仅是那一瞬间。

　　简岁最先打破沉默，与其说是打破这种沉闷的气氛，不如说他是想找个人说话，最后不知道怎么扯上今日的事情，苏澈又从胸口拿出瓷盘。

　　“瓷盘后面的一句是……是‘等春风度我。”简岁的手衬下巴，眉头紧皱，像是苦苦寻求人生真理的夫子，“连起来就是‘愿烈火焚身，等春风度我’，不过这与我们找人有什么关系吗？”

　　夏容联想起近日得到的消息，头海里穿出一道线将所有零零碎碎的东西连在一起，眼前仿佛将要云开雾明，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走，去东边！”

　　简岁欲言又止，可还是洗干净了碗，默默跟在三人身后。

　　他们从西边走来，所经之处皆是面朝东方，不知道这其中又有何玄机，只能剥笋衣一样寻找线索。

　　除了在井底费了一番功夫，夏容感觉他这一趟没有学到什么东西，最多是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前面的三人不知道又起了什么口角，空旷的原野里升腾起沸腾的怒气，他寻思简岁又干了什么事情，能引起小山高的愤怒。

　　纤细有劲的手轻巧地转动伞，飘扬的金色络子如同一朵绽放的花，简岁头也不回道：“一点也不消停！”

　　苏澈附和道：“能消停就不是他了。”

　　简年沉默了一瞬，缓缓点头：“那倒也是。”

　　简岁突然出现在两人身后，他狐疑地望着两人，道：“你俩是不是又在讲我的坏话？”

　　简年手上正在试她的青衫伞，头也不曾抬道：“你身上能有好话吗？”

　　简岁似乎是来劲了，他左手搭在苏澈肩上，右手却是不敢碰简年，“怎么没有了？”

　　简年道：“哦，有什么？”

　　“我不用别人的帮助，能自主吃饭，会自己穿衣，还可以独自逛街。”简岁笑起来和小人得志似的，关键是他正好与简年对视，“不像某人，吃饭要人盛饭，衣服要人拿过来，逛街还要人拿东西。”

　　“好像某人忘记被人卡住脖子拧住耳朵的经历了，是皮痒了还是肉松了？”简年已经收起伞，那把伞在她手里幻化成一根三尺六寸的棍子，她抬头直直盯着简岁的眼睛道：“要不要我着重提醒一下某人？”

　　简岁向来是能屈能伸的，他的脸仿佛是师傅一声令下后，立马笑了起来。他快步迎上去按住简年的手，道：“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姐姐姐！我喊你姐还不行吗？”

　　秀眉一挑，简岁大声道：“妹——姐你真的忍心吗？”

　　简年丢不起这个人，玉指绞紧了下身裙裾，她愤怒地道：“够了！滚！”

　　地上伏着一个人，枯燥的长发盖住了半张脸，她像是早已做好死亡的准备，没有为自己辩解半分。

　　见到她的时候，她眼中只有黑色在动，没有走几步，便往前一个趔趄。人一旦倒下，便再也难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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