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急

　　小男孩叫林榆，他妹妹叫林栩，才三岁。
　　今年，是正德三十年，他妹妹出生在正德二十七年的十月十八，一个大雪飘飞的冬夜。
　　其实三年前他也不过才三岁，能记得清楚，是因为他爹也死在那一天。
　　他爹是个行商，因为私自向东戎贩卖布匹被官府发现而下了大狱，经二当家多方打点，这才保下一条性命。只是被放出来之后不久，他们又遭遇了马贼，同行的商旅走贩尽数被杀。
　　他爹就死在他眼前，穿着那件腥臭的山羊皮短袄。这是他从东戎人手里买来的，每次来东戎送货，他都要特意穿在外头，好叫东戎人以为他是自己人。
　　印象中，他爹的长相也确实和东戎人很像，满脸的大胡子，穿着那件穿了好几十年、胸口处油油腻腻的羊毛粘成一块、散发出陈年的奶腥气和牛羊粪便味道的短袄，抖一抖，偶尔还会掉出几颗老鼠屎。

　　他出生的时候，他爹不在家里，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产，他被姑姑一家养到一岁他爹才回来了，从那之后，他就跟着他爹一起运送货物。
　　他算是记事早得了，记得他爹听别人说自己不像他的时候会很高兴，他爹并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也成了商人，如果看到自己学着他和人谈钱的算计和口吻说话，他爹就会大发雷霆地把自己赶出去过夜。
　　他记得那令人一言难尽的味道和一个满脸胡子、看不清面容的脸，和那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夜里，胸口被鲜血浇筑的滚烫胸膛。
　　他爹救下了他和二当家，尸体压在两人身上，沉重的叫人透不过气。

　　林榆想，那大概就是天塌了的重量。

　　马贼将他们的货物一抢而空，那彻骨的寒夜里，二当家抱着他从雪地的尸堆里爬出来，没走几步，就听见一阵婴儿的呜咽声，弱得像是人的错觉，二当家翻开一旁的草丛，那是个身上还带着血的女婴。
　　贩卖货物的商人们也不仅仅只运送货物，还有些被拐来的女人，或者换句话说，这些女人也是货物的一种。
　　显然其中的一个女人偷偷怀了孕，又在刚刚的惊变中生下了孩子。

　　他已经不记得二当家是如何把他们从千里之外的西北带到平丘的。
　　据白芷所说，她那时候还不是盛氏粮行的二当家，她自己开了粮行，生意好起来之后被盛氏粮行打压，走投无路的时候遇见了他爹带着商队在这边进货，于是决定铤而走险跟着他爹去一趟东戎。
　　那时候她身边没那么多人手，粮行这边又离不开人，自己孤身一人居然就跟着他爹的商队上了路，又碰巧赶上他爹下狱，打点的钱已经是她身上最后的积蓄，回到平丘之后又多了两张嘴吃饭...
　　二当家似乎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当初那样窘迫的时候，林榆也没从她身上看出一点暴躁来——他爹少赚了一两银子都是要气得骂娘的，可他又不能去骂东戎人，于是只能对着林榆骂，林榆早习惯了当那个受气包，亲爹尚且如此，何况是捡回来的一个吃白饭的呢？
　　然而二当家是从来不会着这旁人迁怒的，她很辛苦，要养着一大家子的人，屋里的灯总是亮到很晚，但灯光很暗，林榆知道灯油很贵。
　　林榆看着二当家，就像是看着自己想象中的母亲，她应该也是这样的温和、耐心，但二当家又远超乎他想象中的坚韧与强大。
　　来年的春天，二当家带着他们搬了家，林榆只知道日子开始变好了，他们身边也多了照顾他们的人，二当家这个称呼就是那段时间开始频繁出现在他耳边，白芷和细辛终于不再是一脸愁苦，二当家也越来越忙，有时候还要出门好些天，很久才回来。
　　小桃子每每见不着二当家就哭——小桃子是林栩的小名儿，满月那天二当家起的。
　　小桃子是早产，活下来不容易，当初带回来的时候，跟猫崽子似的，粘二当家粘的厉害，二当家每次都偷偷的走，可是会跟他提前说一声，让他照顾好妹妹。
　　转眼又是十月初雪，二当家罕见的没有事忙，小桃子不知道自己差点就死在这冰冷的雪色里，趴在窗子旁不住的往外探头。
　　细辛看顾着她，白芷坐着针线活，苍术在屋里的火盆旁烤红薯，香甜的滋味溢出来，和着他面前的墨臭，二当家抓着他的手教他写字，平平无常的日子，小桃子却朝着二当家扑过来，喊了一声“娘亲。”
　　这是小桃子第一次开口说话，大家喜不自胜，凑在一起让她接着叫，二当家却把害羞的小桃子拥在怀里，让她露出脸看着自己，让她叫哥哥。
　　小桃子学不出来，只咯咯的笑，转而扑进自己的怀里，拍着自己的手喊娘亲，像是在催促他似的，林榆看向二当家的眼神，也确实这么叫了。
　　“娘亲。”他叫的很轻，背上的枷锁骤然一松，心脏忽然就有了归处。
　　这是小桃子第一次说话，也是林榆离开那场大雪之后第一次说话。
　　被冰封的苦难将他压得抬不起头，而在那日之后，他终于得以抬头看了看天空。

　　之后他们跟着娘亲几经辗转，青丹带着他们到了鄞城，苏府显然和别的地方都不一样，白芷也说，这是娘亲从小生活的地方，以后，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了。
　　家？他们住过很多的地方，那些都是屋子、房子、宅子，没有一个地方叫家，可白芷却管这个地方叫家。
　　他认真打量这个地方，小桃子却什么都不懂，她抓着自己的衣角撒娇，和白芷说要给娘亲一个惊喜。

　　白芷带着青丹去了给他们收拾好的住处，所有人都藏在了那里，只有白芷又回了清泠斋，和他们玩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齐刷刷的脚步声，他们两个忙躲进了屋里床尾放着的大红木箱里，这样突兀又显然的东西，娘亲必然一进门就能看到。
　　白芷也出去瞧，可来得似乎不是娘亲，那脚步声在屋外停住了片刻，随后就消失不见。
　　过了不知多久，林榆推开盖子出来，他瞧见外面天色已经黑了，白芷没回来。小桃子揉揉眼喊饿，他从桌上拿了一盘糕点放进箱子里，小桃子咬了一口就眼睛放光，招呼林榆也来尝，还催促他赶紧进来，别让娘亲发现！
　　他又迈进箱子里，两人摸黑吃完了那一份糕点，不知不觉，竟是睡着了。
　　等到林榆再醒来时，他听见了娘亲的声音，他正要把小桃子叫醒就听见了另一道声音。

　　离得有些远，他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账簿”“正事”的字眼。
　　这么晚了，娘亲还在会客吗？

　　林榆只好等着她们结束，很快，他就从箱子缝隙里察觉到外面的灯都熄了，有两道脚步声先后从巷子旁经过，两人似乎挪到了床上，林榆面色一僵，似乎明白了什么。
　　箱子就在床边，他听的也更清楚，他听见了一道陌生女声，不是男人，林榆松了口气，又听她娘亲开始细数自己的地契，直到他听得有些困了，又听见她娘反问，“数家底还不算正事？”
　　林榆心道这当然是天底下最正经的大事，还有什么好问的？
　　之后，那个陌生的女声说了什么，也似乎拿出了自己的家底，他娘亲说做工不错，可那个陌生的女声声音很低，他猜不出他们说的是什么。
　　很奇怪，两个人的声音明明都不算大，可他就是能把他娘亲的话听得明明白白，另一人就算听见了也听不出什么意思。他不由得把耳朵竖起来，想听得更清楚些，却听“砰”的一声响，睡在他身前的小桃子一个激灵，林榆自知这个时候不能被发现，慌忙捂住了小桃子的嘴。

　　小桃子在一片黑漆漆中茫然了一会儿，似乎是忘了自己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又想起刚刚的动静，眼泪已经哗哗的落满了林榆的手心，林榆努力想要安抚她，可黑暗本就让人心生恐惧，小桃子哭得泣不成声，渐而嚎啕起来。
　　他手忙脚乱，只听外面一道冰冷女声，道“什么人，出来！”
　　林榆从那毫无感情的话语里听出了冷冽的杀意，他手足无措的抱紧了小桃子，他想外面的人可能是误会了，他想叫他娘亲，可嗓子却干哑的发不出声来，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冬夜，死亡似乎又悬在了他的头顶。

　　接着，他认出了他娘亲的脚步声，却在咫尺之隔被拦住了，那个说话的女人一把将她拉到了身后，像是将他的希望一并拉走，她扬声叫人进来，那沉重的脚步声很快进来，呼啦啦围住了木箱。

　　他听见刀锋出鞘，有个人一把掀开了木箱，阴寒的刀光瞬间将他们笼罩。

　　这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小桃子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她恐惧又害怕，把头深深埋进林榆胸前，哭得声嘶力竭，头面通红，林榆却是脸色煞白，两人紧紧依偎着，像是被逼入绝境的小兽。

　　曾经有人会模仿孩童啼哭的声音，将人引出之后拐卖或是杀害，这些近卫们都曾经历，见箱子之中确是两个孩子，一时也没了动作。

　　苏络原本听见那哭声时，一度以为是自己幻听，她确实时常听见桃子的哭声，尤其是出门在外的时候。直到云锦也有了动作，她这才意识到了什么，箱子打开，她心中一绞，忙上前去。
　　“桃子不怕，娘亲在，过来，娘亲抱。”
　　桃子听见她的声音，这才回过头，她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朝着苏络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了她的脖子。
　　苏络抱得太急，左边胳膊上忽然一阵钻心的疼痛，好在桃子自己抱得紧，她把人放下，半跪在箱子旁，又朝着面上毫无血色的林榆伸出手，“来，瑜儿，出来吧，没事了。”
　　林榆背靠着空荡荡的木箱，一副惊魂未定却强自镇定的模样，他盯着苏络看了半晌，余光里瞧见他今夜恐惧的来源，那个女人站在他娘亲身后，像是只蓄势待发的凶兽，他被她盯着，几乎连喘息都很艰难。
　　那些拿着刀剑的人都退下了，他终于松开了紧紧扣着身下木板的手。
　　他看向苏络，颤声叫了声“娘亲。”
　　苏络应了一声，他又伸出两条手臂。
　　林榆聪慧早熟又心思敏感，他知晓自己的身世，故而哪怕对苏络有万分的期待也很少表现万一，今夜却不知为何，那个女人的眼神让他有一种娘亲要被人抢走的直觉，相较于他平时的自持，此刻他更是急切的想要表达占有。
　　他朝着苏络伸出手，也想让他将自己抱出去。

　　他才六岁，这并没有什么不合理，苏络也只是一愣，便收回右手，她揉了揉自己身前的脑袋，低头亲了亲桃子的头顶，温声安慰道，“桃子乖，先让娘亲把哥哥抱出来。”
　　苏络站起身，桃子转而抱着她的腿，苏络俯身，林榆紧紧攀在她的肩头，苏络右手托着他的腿，慢慢直起腰。
　　箱子是空的，动作间盖子摇摇欲坠，眼看就要砸下来时，被一只骨节清瘦的手稳稳扶住了，林榆和那只手的主人四目相对，他像是护着自己领地的小狼，可却并不被眼前的凶兽放在眼里，她不过将他打量了一遍，便挪开了视线。她盯着地上，抱着苏络腿的小姑娘，林榆听见这个女人的声音比刚刚还要冰冷，她问，“你几岁。”

　　桃子被她吓得直往苏络身后躲，苏络放下林榆，她正要开口，却听林榆道，“她三岁！”
　　孩子们大都有近乎野兽的直觉和敏锐，他清楚的明白这个回答让那个女人更加恼怒，他像是报复似的，紧紧抓住了桃子的手，桃子吃痛，哭得更加凄惨，仰头问道，“娘亲，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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