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神仙

　　山顶一眼望去全是荒草，但真走上偶尔会被石砖绊脚，挖出来一看，原来也是白珉石的，上面的雕纹已经辨不清。

　　若不是有几块被山溪冲出腐泥，已逾一千年，这满山顶的白珉石砖怕是没人发现了。

　　这十几个小时，言宛一直在抬头看陵塔，此时近在眼前，还是觉得震骇，

　　“这么大的石块，是怎么垒上去的？还有这白玉石门，是怎么安上去的？”

　　小孩一副怒其不争的无语状，

　　“万年前，这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海里游的，可都是庞然大物，是人将它们都逮光吃尽了。神族会驯养翳鸟，妖族也会驱役别的大兽！唔，造这座陵塔倒是让好几种大兽绝迹了。”

　　顿了顿又道：

　　“你身为神族连这个都不知道！也是，你们先祖定居小言山时都还是孩子，言迢迢应该也没教他们这些，她自己都是半桶水。”

　　“言迢迢是谁？”言宛问。

　　“玉旸的心上人，言氏族长的孙女，可惜半人半神，本事又学得不好。大言山沦陷后，她带着十岁以下的孩子逃到了东海外的另一座岛上，取名小言山，十岁上的孩子全来了这昆仑秘境。她是个散漫的人，后半生都在游历四方，自不会教他们什么。”

　　“大言山？”

　　她从小只知小言山，从没听过“大言山”。

　　“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你以为你们的姓氏是怎么来的，就是以聚居地为氏，然后演变成姓。”

　　说着，意味颇深地看了言宛两眼，重拾话题，

　　“也不知为何，玉氏男儿自古都偏爱言氏女子，想嫁谁，你想好了没？”

　　这又不是买菜，白菜还是青菜一息便决定了，言宛横了他一眼，

　　“嶷山城北边有座庵堂，我去那里当尼姑，等机子修好了你去那里找我。”

　　小孩像看见有张牛皮吹上天，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就你这德行还当尼姑？滑天下之大稽！”

　　陵塔渐近，言宛远远看见一个男人跪着，白发黑衣。

　　开始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待得走近才发现，原来真的是白头发，满头纯白无瑕，而看面容，却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

　　青年端直地跪着，待他们走近，匍匐在地。

　　汉白玉大门大开着，小孩边走过去边道，

　　“陶子清，别跪着了，起来吧。”

　　这就是陶子清！言宛经过时多看了几眼，凤目、剑眉、高鼻梁，是个十分英俊且有个性的长相，嘴似有似无地轻抿着，像个倔强之人。

　　“子清先生，”

　　因为是萧慎的授业恩师，言宛觉得就这么走过有些失礼，便跪下与之平视，

　　“我是言宛，谢您上次将我送到萧府。”

　　陶子清抬眼静看了她一息，又垂下眼，没有任何表情。

　　“贵人客气了，子清份内之事。”

　　难道是跟死人关了十年，性子也死了？在这张苍白毫无生气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凉如冰水，静如磐石，跪在这塔下，和整座塔浑然一体。

　　在萧尚文的描述里，这是个曾经十分意气风发，且胸怀博大的人，真是造化弄人，心狠手辣。

　　两人走进汉白玉大门，陶子清不远不近跟着。

　　塔内的结构很奇特，俱是用石条隔开。一条丈宽的石阶盘旋通向上层，每一层左右都各有几条甬道，甬道两侧是一扇扇的青铜巨门。

　　按理说最新的青铜门也有一千年光景了，可都亮锃锃的宛如新铸。青铜门上都是整面的文字，那文字和九嶷宫匾额上的相似，言宛不认得。

　　每扇门间的石墙上都有一个灯座，地上也有。陶子清已将每盏灯点着，到处都是火光，塔内却并不显得明亮。

　　宛摸了一把墙面，这石墙明明是普通的花岗岩，而且打滑得十分光滑，却一点都不折射光线。明明是熊熊大火，可每盏灯的火光向外发散一点点距离后，便陷入黑暗。要是灯盏少些，这塔内该黑得有多恐怖！

　　“我快活活饿死了！”

　　这个声音在此时此地很不合时宜，但确确实实是言宛的心声，性命攸关，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按理说祭拜时进食是有违礼数的，但从塔底到塔顶还有好一段路，小孩还真怕她饿死在路上，遂瞧向陶子清。

　　陶子清领会，躬身问道：

　　“贵人可要先出塔，让陵台署来献食？”

　　言宛浑身一凌，

　　“是萧慎来吗？”

　　陶子清说是，

　　“除了署正本人，任何外人不得靠近陵塔。”

　　“不用，不用，”她连忙摆手，“我不饿了，下山再吃吧。”

　　小孩狐疑地看她，

　　“你不是跟他很熟吗？见见就见见呗。”

　　言宛撇脸不语，自顾自往前走。

　　塔里不见天日，算算时间应该日头西斜了，三人总算接近了塔顶。

　　最后一段石阶两边没有甬道，只有跟前面一样的青铜门，最后一个青铜门还是坏的。

　　别的青铜门都是严丝合缝，门缝还用蜡封着，这道青铜门不仅没有蜡封，缝隙也大得离谱，门面上斑斑驳驳，损坏得很厉害。

　　过了这道青铜门，就是一个没门的石室，黑黢黢的没有点灯。言宛从墙上拔下灯座，往里照了照，一照吓一跳。

　　石室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正中间一个大石台。

　　小孩所说的空棺床，分明就是这个。

　　她吓一跳倒不是因为这个棺床，而是若这间石室是墓室的话，前面一路的青铜门里岂不全是墓室。只不过这个墓室没派上用场，前面的墓室里全都关着古尸，所以青铜门缝才用蜡封住。

　　一路走来，青铜门数都数不清，那可是一具具说诈尸就诈尸的千年老尸呀！

　　言宛起了身鸡皮疙瘩，最后一道青铜门怎么看怎么觉得不祥。

　　“那里面有尸体吗？”

　　她指着那门问，声音经过石壁的反射有些走样，听着怪怪的。这么大的门缝，要是诈尸，僵尸岂不挤挤就能出来！

　　“那里……没有尸体。”

　　陶子清垂眸回答，声音有些发沉。言宛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这人也会有情绪？

　　小孩扯过她，走上塔顶那层，与陶子清拉开距离，

　　“十年前，一个女细作将那道门启开了，用尸体脑后的翟玉使尸体诈活，幸亏陶子清发现，将僵尸制服，然后烧掉。”

　　不知怎的，陶子清一直没有上来。言宛问：

　　“守卫这么严密，那女人怎么上来的？”

　　小孩看了石阶下一眼，声音压低，

　　“那女人就是陶子清的妾，是陶子清自己疏忽了。”

　　看着言宛睁大眼睛嘴张了张，一并给她答疑解惑了，

　　“这里每具尸首上都种过蛊。蛊虫可以万年潜伏，一遇空气就苏醒，还会传染。陶子清的女人和孩子都染上了蛊，他没法子，只好将她们都杀了。”

　　“孩子！”

　　言宛怕陶子清听见 ，用嘴形说出这两个字！

　　萧家的人都以为他的女人孩子逃往妖国了，原来早就葬身在了这里！

　　“所以说嘛，”

　　小孩对着一道道青铜门感慨，

　　“最可怕的蛊不是种在身上，而是种在心里。那女人也是个温柔善良，心思纯净的人，一开始留在上旸国只是为了跟陶子清过日子，可一旦发现有机会上苍梧陵，还是不顾一切地杀了上来，连女儿的性命也不顾了。陶子清就是在那之后一夜白头的。”

　　现实总是比传闻更曲折，更令人唏嘘。

　　怕陶子清听见，言宛没有再问，环视着顶上偌大的空间。

　　这是个锥顶的大石室，正中锥顶的正下方，是一个铜制的大祭台，小房间大小，有台阶通往上面。玉旸的权杖就供在上面。

　　权杖长只有一尺，小儿手腕粗，通体黑中带紫，莹润如玉，用云纹的镂空青铜薄皮裹护着。一端平整，一端参差，一看就知是权杖中的一截，并不是整根。

　　言宛目光接触的一霎那，脑中轰地一下，像灵魂受了一击，梦境里的东西似又要跳跃出来。

　　“那，那也是翟玉？”

　　真没想到上旸国的权杖竟是根翟玉。

　　姬末抄手仰视着权杖，

　　“没错。其实翟玉并不是真的玉，是一种不知名的物质，很神奇，能储存和释放电磁波，若用魂力击打它，能释放大量能量，就这么一截，就足以将苍梧陵夷平。

　　真神奇，世上竟有魂力这种东西，言宛踩着台阶走近细瞧，

　　“另外一截去哪了？”

　　“朝廷的军队登上大言山时，玉旸用另一截连岛炸沉了。”

　　“那他自己呢？”

　　面具下的眼变得幽沉，

　　“魂力散尽，跟着大言山沉入海底了。”

　　那便是太奶奶说的千年前的浩劫吗？对手竟是朝廷！

　　一股酸水从胃里泛上来，后背直冒虚汗。言宛一屁股坐在权杖旁边，苦着脸发呆。先祖的际遇再令人唏嘘，也没有她眼下的境况来得难熬。谁让她不愿见萧慎呢，连喊饿都不能够。

　　陶子清总算上来了，面色无恙，变戏法似的，手里多了个食案。食案上是几样食物，橘子、米糕，和一碗水。

　　他将食案放在祭台前，俯身拜了拜，

　　“旸帝有灵，请受些果品。”

　　这唱的是哪出？言宛眼睛都直了，胃酸反得更厉害。据她所知，上旸国神族是从不祭祀死人的，况且旸帝根本连魂魄都没了。这点跟小言山很相像，人死就死了，尸体一把火烧掉完事。

　　小孩也是摸不着头脑，

　　“陶子清，玉旸何时需要受果品了？”

　　陶子清不语，眼角掀起，看了言宛一眼。

　　言宛当即领会，心花怒放，

　　“要的要的，普通人家都有这习俗。”

　　说着，催了下小孩，

　　“飞行器呢，哪儿坏了？”

　　小孩边向祭坛下走去，边瓮声瓮气道：

　　“敢情受供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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