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神仙

　　那翳鸟翅膀一抖，滑至她跟前，将孩子往地上一丢，却是收翅蹲在阶下，仰头望着她。

　　随着这只翳鸟落地，其他翳鸟也纷纷收翅，转眼间，地上落满了大鸟，一眼望去五彩缤纷。

　　头一只冲出的翳鸟将大侠护在翼下，言宛这才想起，这应是大侠的娘。

　　孩子的父母赶紧抢起孩子，可看了两眼后又嚎啕大哭起来，原来孩子已经没气了。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大，看父母的衣着，应是普通神族人家的孩子。

　　群翳宴上的孩童本就寥寥几个，嶷山城地处偏远，大多数人家都是千里迢迢赶来赴宴的，怕路上辛苦，都没带孩子。

　　那孩子又是其中最小的一个，肯定是那翳鸟看准了下手的，此时身体被鸟爪钩穿，汩汩淌着血，又经这么一摔，就算没死也是活不久的。

　　四周很静，山风把灯火吹得呼呼作响，翳鸟们傻傻看着言宛，一动不动。

　　一股气血冲上脑，言宛大步走下台阶，抡起弓就往行凶的翳鸟头上砸去。原以为肯定少不得一场血战，没想到那翳鸟生生受了这一击，冠羽被砸掉了好几根，却只是倒在地上挣扎着，并没有反击的意图。

　　连其他的翳鸟也只是目光一惊，呆呆看着，并没有群起而攻之。

　　难道这些鸟并没有团结意识，或者胆子特别的小？看着不像呀！

　　言宛呆呆站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孩满意地看着这一幕，朝她喊道：

　　“走吧，该上苍梧陵了。”

　　言宛这才抛下弓，讷讷地朝他走去。

　　“族长请留步，”

　　言临风从右边殿廊下出来，刚才翳鸟作乱，他和太子等人都避在了那里。

　　他快步走下台阶，在丈远之外跪下，展袖伏地，

　　“方才失礼，请受凌风一拜。”

　　这才是见族长的标准礼数。

　　言宛有些茫然，小孩却哼了哼，

　　“你个老家伙，非得见点真章才肯信。”

　　说完，扯了扯言宛的袖子，转头就走。

　　所经之处翳鸟纷纷让路，一只只五彩斑斓的庞然大物，温顺得跟家养小鸡似的。

　　出了宫门是片苑囿，但树木已被砍掉，露出成片的树桩，都有圆桌粗细。

　　赴宴之人都没有跟过来，银服弟子将他们送到山下也止了步，只有大侠跟了过来，母鸟紧紧相随。

　　“大侠，”

　　言宛蹲下身，揉揉它的毛，

　　“跟你娘回去吧，如果我不走，下回群翳宴再来看你。”

　　她不知翳鸟的寿命，不知道它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就算认得，怕也彼此认不得了。

　　想到这，便从裙角撕下一根布条绑在它腿上，

　　“这个给你作信物，如果你还记得我，就便来找我。”

　　大侠鸟眼泪汪汪，竟真依依不舍地靠到母鸟身边去了。

　　言宛看得不可思议，

　　“它一直都是听得懂我说话的？”

　　小孩从弟子手里接过两个烛笼，一个递给言宛，

　　“神族驯养翳鸟的历史比人驯养狗还久远，翳鸟天生能识辩神族之人，也能跟神族交流。以前就是靠翳鸟分辩神族血统的。翳鸟就算对陌生的神族之人也不会攻击，只会静静地观察。言临风就是因为这个，刚才才给你补行了大礼，你的身份也算正式被接纳。”

　　大侠娘显然也听懂了言宛的话，挟起大侠展翅冲上夜空，霸气的身影转眼融入夜色。

　　言宛怅然若失地仰头望了会儿，回头回味了下小孩的话，怒气腾起，

　　“你早就知道附近有许多翳鸟，刚才抓大侠的毛，就为了激起它们。那小孩死了，你觉得东越王那一礼我稀罕吗？”

　　小孩睨了一眼，如同看一个白痴，先自上了台阶。

　　言宛气极，站在原地不动，

　　“我不上去了，你一个去吧。”

　　小孩终于回头，声音凉凉，

　　“慈悲不是你们神族的天性，你以后还是戒掉吧。”

　　这是什么话！言宛自以为算不上慈悲，小言山人于生死有些淡漠，但尊重亡魂，刚才那孩子如此痛苦地暴亡，很容易变成怨魂。

　　见她负气地不肯上来，小孩终于不耐，使出杀手锏，

　　“你在这里多站一会儿，陵台署署正也得陪着多值守一会儿，人家好歹好吃好喝招待了你两个月，难道让人家来背你上去。“

　　言宛立刻像被拿捏住了七寸，虽恨得牙痒痒，还是挪动了步子。

　　夜风过林，呜呜作响，如鬼哭狼嚎，山下的灯火越来越远，山顶却还遥不可及。这一上一下不知要费多长时间，其间休息是个问题，于是问道：

　　“我们晚上睡哪里？”

　　已经四下已无人，小孩摘下面具，揉了揉脸皮，

　　“到陵塔之前，我们既没得吃，也没得睡。哦，陵塔里有一副空置的棺床，你要愿意，可以将就一下。那棺床本来是给末代妖皇准备的，那妖皇运气不好，赶上神族入侵，被曝尸荒野，什么都省了。”

　　正时子时，一天中阴气最盛的时刻，夜色瘆人，两笼烛火在这深山野林里如萤火微光。小孩见她面色不改，一副真打算去躺的样子，犹觉不过瘾，

　　“陵塔里的古尸都被下过尸蛊，一不留神就会诈尸……”

　　言宛问，

　　“为什么要下尸蛊？”

　　人死了就是死了，更何况搁了千儿上万年，保存得再有模有样也跟腊肉无异了，你能指望一头腊猪突然跑起来吗？

　　而且据小言山人的说法，灵魂很多年里都会将亡体当成宿主，直到尸体腐尽，当中的过程是很痛苦的，所以小言山人崇尚火葬。让尸体不腐，而且随时准备诈尸，无非留恋生的快活，想起死回生。

　　可就算活过来，也不过是一块会动的肉，操控神经的是蛊虫。

　　果然，小孩道：

　　“上古秘术起死回生术，他们学了个不伦不类，弄成了现在这样，蚩尤知道了，都要被气活。”

　　白珉石台阶本就碎成了渣，加上光线不好，两人几乎是连爬带跌上去的。小孩体力比看上去的还不济，一边喘大气一边碎碎念，也不知在骂谁，才爬了四分之一的路便实在支不住了，摸出一块药吞下去，片刻后又跟满血复活似的，步履轻盈了些。

　　从山腰望下去，守陵兵的营房黑黢黢一片寂静。

　　言宛也体力透支，怨念甚重，

　　“这么重要的日子，守陵兵不用巡逻吗？”

　　小孩干脆在台阶上一屁股坐下，骂了声，

　　“玉宗德那老小子，肯定是不肯来受这份罪，才故意装病的，吃喝嫖赌怎么这么能！”

　　骂完才回答她的问题，

　　“射声士靠的是耳朵，不是眼睛，都四处蜇伏着呢。”

　　言宛后知后觉地领悟出他前一句话，说的似乎正是当今皇帝。

　　那作派倒挺像他二儿子。

　　山路漫漫，不说点什么实在难熬，于是就玉宗德的吃喝嫖赌说开去，一时间宫闱辛秘如免费的赠品，从小孩嘴里源源不断地爆出。

　　比如，玉宗德上回群翳宴时睡了个姓秦的小娘子，小娘子后来成了三皇子的娘；太子早年曾求娶过青雁君，但被拒了，那时还没人知道，青雁君的心思在公子琰身上；郑贵妃虽然如今盛宠一时，却是后宫最没指望的女人，因为她无儿无女，又遭储君不待见；郑六娘为什么年将二十还未出嫁，因为她志比天高，欲嫁太子，可太子看不上人族的女子，作妾也不要……

　　反正林林总总，是一顿八卦大餐。

　　言宛兴味盎然之余又有些不解，

　　“落霞宫是专门收集八卦的吗？”

　　小孩气喘嘘嘘地一挥手，

　　“以为我闲着没事干，那群小子时不时来叨扰我一下，其实我很忙的，光忙你的事就忙了十五年……”

　　十五年！言宛诧异，

　　“你今年几岁？”

　　被问到年纪，小孩有些气短，犹豫了下才答道：

　　“二十八。”

　　二十八！言宛差点被一口空气呛死。他说十岁或七十岁都还可信，二十八？没看出来呀，无论是体格还是肌体的衰老程度。

　　晨曦微露，旭日东升，艳阳高照，露水落满身又被蒸干。

　　山野中散落的守陵兵显出身形来，果然是几步一哨，越接近山顶岗哨越密。

　　幸好言宛是在山野里长大的，爬山是她的强项，但到顶上时也是强弩之末，几欲昏过去。

　　小孩靠着药物也勉强支撑了下来。

　　山顶的气温仿佛入了冬，冷风凌冽。言宛又吃过两回药，身上还是暖的。

　　她向南望了会儿豆腐块大小的嶷山城，又向北望，只见苍茫大地，别无他物。人站在群峰绵延，巨岭横亘的环境里，会生出尤如蚂蚁误入天神后花园般的渺小感来，在天地之间忘记自己的存在。

　　小孩已经戴上面具，扫了眼跪满山顶的守陵兵，朝陵塔走去，

　　“今年整个夏季都是太太平平的，难道妖族攒着今日放大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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