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言深情

　　长风摇窗，万里长天浩荡。

　　提笔写下满纸荒唐，先生摇头一笑，吱呀一声推门而去，任由满桌书稿被风打乱，撒了一地。

　　“得不为喜，去不为恨，说来简单，实则难为。我韦恣这一生也算问心无愧，只求苍天开眼，所想得见。”往昔之声如人附耳窃语，声声难忘。今朝来看只觉得人生难再少，意气不再。

　　难怪古人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需衣锦。韦恣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白衣，端的是风流倜傥，却也应了那句话——一穷二白。白的是身上衣，白的是发上雪。

　　抬眼望去，青州城一如往日，行人熙攘，商铺林立。如时移世易，只自己一人站在原地，被遗忘在此。满心寂寥，油然而生。

　　信步走进一家茶馆，时辰尚早，茶客三两兀自成桌。窗边落座，清茶一杯，聊以度日。中庭四四方方一块儿高台，说书先生还未到，油黑发亮的醒木摆在案上。满室清风，人却无精打采，只靠不时喝几口茶水醒醒精神。

　　不多时一老先生提着长衫跨门而入，灰布衣衫，寸把长须，但精气神却是极好。

　　邻座一男子似是追着老先生的步伐来到此处，点了一杯茶，遥向韦恣点头致意，算是打了招呼。

　　韦恣扫了一眼，只觉陌生，倒也未曾放在心上。

　　高台上老先生精神好起来，故事仿佛都畅快了几分，江湖侠义，爱恨情仇通篇扫来，让人不自觉沉入故事里，听到的桩桩件件故事，仿佛都成了过往经历，自是历历在目。

　　先生讲得畅快，不时急饮一口水，不觉便已过晌午。待听到“预知后事如何，且听我下回分解。”，大堂里的人便稀稀落落起身准备归家。

　　韦恣慢行一步，看老先生慢慢坐下吃了口茶，便踱步至先生旁落座，还未曾言语。

　　隔壁桌的男子也未离开，上前几步便与老先生攀谈起来，相谈甚欢之时还不忘介绍韦恣，道：“这位是韦兄弟，早年离了青州去外地谋生，前些日子才回来。”

　　一番话惹得韦恣失笑，这般熟识的语气，看来倒是熟人，只是自己倒是记不清是哪里见过的

　　颇为识趣，见韦恣面露疑惑，曹宁溪重报了名讳，“我住你家隔壁，前些日子随四娘一同拜见过。”

　　这便是了，韦恣还记得隔壁的四娘，是黄伯父的女儿，是父亲在世时的熟人，这也是离家前的好友，没想到归家还能有缘做了邻居。只是对于她家先生倒是没太注意，这才闹出了笑话。

　　抱了抱拳，韦恣道：“实不相瞒，今日晚辈有事要劳烦先生了。”

　　此言一出倒也不再犹豫，“听先生讲评书着实有趣，令人魂牵梦萦。今日我来，想给先生举荐一本书，只是不知先生看得上否”

　　老先生一点头，“不妨说与我听听。丑话说在前头，这无趣的事儿我也不乐意讲。你的故事若是吸引人一些，我便还有些兴致讲上那么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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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风云际会，台上人张口道来。韦恣破例点了壶酒，自斟自酌，只觉酒入心肠，热得心肝肺都在疼痛。耳边叫好声不断，小小一茶馆里也是人声鼎沸，喧喝声入耳却只让他觉得人世寂寥。

　　青州城这个老地方，大家平日里悠闲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便是家长里短有个热闹的事儿都会惹得四街八邻端着饭碗出来瞧，便是拿来嘴上说道也能翻来覆去讲上那么百八十遍。

　　人间的日子太漫长，有趣的新鲜事物又不多。大家都习惯了这种平平无奇的人生。近日里却是出了桩稀奇事儿，听说庆丰楼的说书老先生新开了本书，说的都是些从未听过的故事。便是有那些忙里偷闲的人去听了觉得奇艺非凡，家去了逢人便说个不停。一来二去，庆丰楼的名号就这么打了出去，惹得茶馆掌柜整日里笑眯眯的一张脸。

　　来吃茶的人多，茶馆里又不是只卖茶。这一来二去，成日里的进项只怕多出不少。虽然惹得别家茶楼眼红，可这说书先生只爱往这一家跑，倒是垄住了生意。有那么些好事儿的人背地里讲，只怕这茶楼半月光景就能赚它个几百两。这消息传出去，羡慕者又是多了一片，也更惹得好事者稀奇这到底是讲得什么故事。

　　说书老先生只管隔日一去茶楼说书，韦恣也是定下心来，不再往茶楼里坐着，倒是成日里不再出家门。隔壁的曹宁溪曹大哥几次来邀请，才请动他出门来做客。说来好笑，不过几天没见，曹宁溪一瞧韦恣便觉得他就跟老了好几岁的人似的。再去火上瞧一瞧，压根不知道这人成日里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便是曹家四娘子和这曹大哥心善，每日里做好了饭食便来邀请一番。几次下来，韦恣只觉得面如火烧，也不肯再去了。

　　曹宁溪爽朗一笑，“该是让世人知道，这庆丰楼里老先生讲的书居然是这么一位弱质纤纤的男子写的，只怕更让人啧啧称奇。”

　　“曹大哥莫再打趣我了！”抱拳拱手，韦恣只觉得自己老脸无光，摇头不止。

　　“你别说，奴家也是如今才知道韦恣大兄弟居然还有这般本事。”四娘从外边回来，听闻两人讲话也凑上来说道。

　　“只求先生讲了这个故事挣得的钱能够让我养家糊口，别再顿顿清粥便好。”韦恣抖抖衣袖，“曹大哥和四娘也看见了，就我这体格，便是想去给人家里做工只怕都没有人愿意。”

　　“如今说来只觉得韦恣兄弟当初也是不易，小小年纪便跟着伯父出外跑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又是病体抱恙才重归故里。”说罢一抬手，“今日你曹大哥再敬你一杯，愿兄弟来日事事安康。”几杯酒下肚，只觉微风穿堂，抬眼便见墙角一株桃树千万朵花招摇异常，颇为惹人心喜。

　　“这树都长这么大了，当年我与我父出家门时，犹记得它不过墙角三两枝桠。”薄酒助兴，心神愈发恍惚，韦恣只觉得恍若身在昨日，仍是高堂在座，自己与好友摇扇出门赏好景的日子。

　　“青州春色今朝尽，尽日裴回倚院门。
　　惆怅春归留不得，满树花下渐黄昏。”

　　诗兴大发，几息即成。

　　“哈，我欲与君同老，只恨苍天作祟！”满腹心酸与委屈压抑不住，痛饮一杯酒，不顾旁人神色，兀自又添一杯。“千秋未了来生愿”，来生……只求来生让我如愿以偿。

　　颓然醉卧，满院寂寥。浩瀚星河，茫茫无所追寻。所爱之人化为星辰，却不知是哪一颗，又坐落天上哪一处？

　　韦恣喃喃自语，不知是醉是醒。

　　“人间百般事，付与说书人。”
　　“可我与你，这两厢情事，我无人可说。”
　　“我十八顶立门户，你十五颜色殊丽，合该你我天造地设，怎得天又把你收了回去？怎得把我落了下来？”
　　“我出门前你与我说得好好的，攒够七十两当聘礼，以后我也无需再天南地北的跑，只要安心与你过日子。我熬过了一路上的风霜雨雪，回来却听得你的噩耗。我只恨自己不是个妙手回春的大夫，而是个身无长处的小子。”

　　“你看今日月明星稀，”好似想起什么，顿了顿又道，“庆丰楼掌柜的也该给结账了。我拿了分红就有七十两了，在咱们青州城这地方也有了小小的名声，你该安心了。”

　　“这七十两，还是你说的花法儿。十五两银把咱们这东厢房和西屋修整一番，五两用来置办家里所需大小物什，二两买米，一两买肉。用了二十三，还剩四十七两，这剩下的钱，我们三十两先不花，留着给咱们的儿子。若是他聪明机敏，便送他去私塾读书识字；若是愚钝一些，便拿来攒着给他娶一房媳妇。这剩下的钱呢，我也不收着，都留给你随时取用。随你买钗买脂粉，买茶壶买纱帐，只要你喜欢都大可买回来……”

　　不知何时屋里一星灯火燃尽，说话的人也悄然无声。

　　伤时惜别两相参，渐老情怀百不堪。
　　四十今年才欠四，三春此日只余三。
　　身如零落沾泥絮，心似腾腾作茧蚕。
　　遥忆青州山下客，送春凭梦过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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