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言深情

　　映白今年二十余岁，按理说不过是小小画师一个，不值一提。但在翰林图画院这高手如云的地方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了，任旁人提起那都是满脸羡慕，都说他运气好当了廖青远的徒弟。不管别人怎么说，映白还是过着跟以前没什么差别的日子，日复一日的磨墨洗笔构图练手。

　　自从他师傅六年前要画什么《千里江山图》，一切都变了。他跟着师傅没日没夜的赶路，风餐露宿不说便是喘口气的日子都没有几天。他和师傅过得如此的朴素，身上唯一贵重的东西除了那幅画，就剩下周先生送的一枝毛笔和青石赭色颜料了。每到一处，师傅若是看到心动的景色便提笔记录下来，有时作画的心思急迫身边又恰好没有平整的地方，廖青远就趴在小小的木箱上一蹲就是半天，画好了连站都站不起来。映白看在眼里，只觉得心酸，可要开口劝师傅，又觉得自己若是都不支持师傅，他心里该多难受。

　　浩浩山河，一路走来风景看遍、百味尝尽。

　　六年光阴，每日里醒来不是游走山河，便是下笔挥毫，廖青远日日艰辛著成这千里有余的长卷。画卷呈上那日，映白看着师傅一脸的释然，他忽然觉得，尽管他不懂得师傅的这幅画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故事，但是铺陈展现在他面前的这幅长卷里分明徐徐走来了一位少年，青衣广袖，翩然若仙。

　　映白便是看明白了，师傅这是融尽一生心血，画了前半生所思所想。那之后呢？映白觉着，他师傅好像准备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好似他这一生的光辉灿烂都只是他的少年时，遇到了某个人，经历了某件事，便如长虹过境看在眼中，一不小心就刻在了心底，生生不息。

　　犹记得《千里江山图》初现世时，京中名流大家无不称赞，圣上更是断言道，“古今丹青小景独此一绝”。

　　人人都说映白的师傅要飞黄腾达了，但是廖青远却在大殿中跪下自请圣上赐罪，道此画乃是他的师傅林宏先前曾要进贡的画作，但是动笔不久便锒铛入狱。他只是继承先师的心愿画完了此画，只请圣上看在如今天下盛世太平，又是太后大寿的日子，赦免了他。

　　大殿之上那位面色不虞，但看在千里画卷的份儿上并未让人拿他入狱，只是挥手让廖青远退下。

　　再后来便是大赦天下，廖青远入了宫中做了画师，映白跟在他手下做事，却觉得师傅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宫中人人都在讨论林画师——林宏老先生从边境苦寒之地归来了，只是天可见怜的一家老小只剩下了他一人。他还有个女儿，听说是在被贬的路上染了风寒，再加上看见林先生被人欺辱，直接一把金钗跟那个差役拼了个鱼死网破。

　　那只钗没被搜走也是奇了怪，众人听到此事却觉得林小姐一个弱女子如此行径果然非同凡响，虎父无犬女。

　　廖青远好久未见周先生，此次是听闻周先生书写完了他的《武林旧事》，只剩下了些头尾编辑的小事，特意带着映白去贺喜。

　　“廖青远，你整日里这般愁眉苦脸的样子，也不怕吓坏了我孙子。”周先生瞪着他道，“映白也没欠你什么，你要是不高兴就自个躲起来不高兴，别搁在这儿让我们看你脸色。”

　　苦笑一声，廖青远只道：“周先生，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他师傅被流放之日，他去送行，被师傅看到骂得狗血淋头。林姑娘只是冲他点了点头，便是山重水远没再见过。那日时间尚早，青山绿水一片好景，然后那些人事物都仿佛融进了浓淡分明的景色里，刻在脑海里。

　　其实廖青远都懂，师傅要他放下，林姑娘要他放弃。可他前边约莫二十年光景里信得都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于是便不舍得分毫机会。这一天他等了太久，仿佛他一辈子只做了这件事，却挖空了心思、耗尽了心血。

　　如今讨要一句是否做错了，也只是因为满心满口的愁肠百结，郁郁难解。

　　“这人间事，两个字便可讲明了——荒唐”，周先生摇摇头，吃酒不如喝茶，不愁不苦，清心达气。“潇潇洒洒是一生，拖拖拉拉也是一世。求得到的说不定只是开心一时，求不到的才会让人记住一世。”

　　忽得一声笑，周先生拿着酒杯朝着廖青远点了点，“你这个可怜人呐！”

　　世上的事情不如意的多了去，要不是看在多年好友的面子上，周先生还真是都不想打眼去瞧他。他们二人相识于微末，各自道上走的好好的瞧着自己的风景，一人起了一句话，聊得顺心又如意，便随着心意做了好友。

　　“我识的廖青远，一手丹青绝世无双，今日一看一颗玻璃心肠那也是绝世仅有。”周先生笑，穷则变，变则通，变通二字参悟有何难事，只是这个人啊是个死脑筋。

　　小院中凉风阵阵，竹声萧萧，在万顷阳光照射下洒落点点阴凉，却摇摆无定性。

　　“人心难测，你就是个画山水的，何必勘破人心？”本可自由自在地攀山走水，悠游自得，好不快活，为何被红尘作茧缠丝叠线地困住？

　　周先生看着好天光，吃吃酒，想想自己的事情，不再劝慰。

　　人生百年，百无聊赖。本来自己也觉得不甘心，但有时反过来想想，万事无忧，无喜无悲，也是人生一大福分。做人，要懂得惜福。

　　廖青远别了周先生，总觉得周先生仿佛与他讲了许多，却又仿佛只字未提他这些年做的事情。看出廖青远想要独自出去走走，映白自愿留下来在周先生处学几年手艺，更是夸言要给他师傅做出一支好笔。

　　仲夏时节好风光，廖青远提了小包袱慢慢地在乡间小路上踱步。长及小腿的野草片片，油绿扎眼，零星几多花仿若漫不经心地开着，也无一丝香气。整整齐齐的田垄，行行列列的菽粟蓬勃生长，不在乎有无人来打扰。

　　鸣蝉振耳，廖青远紧了紧向下滑去的包裹。墨蓝色的布上印着水纹，修长的手搭在上面，只觉白净养眼。

　　总之，自己不觉做错，那便还不是错事。廖青远兀自想着，况且人这一辈子也不会一直只做正确的事情。师傅让他不要争，该是怕他跟人斗得一身的伤还成不了事，徒增伤心。现下来看，他总不能算是输的太惨。纵使如周先生所说的，他求一愿求得卑微，但豁出去这张脸皮，达官面前丢了人但是如了愿，师傅后半生不用再在边境守着，他还能回来看看浩浩山河的风姿卓绝，这又有何不好？

　　只是虽然想念得很，他却不好总往师傅面前去晃悠，毕竟自己总是会让师傅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情，还有林姑娘的离去。

　　周先生说自己是因着错过了林小姐，才耿耿于怀，莫能相忘。他啊，廖青远眯了眯眼睛，他确实不止一次梦见林小姐，他过去千千万次想，如若能与她生儿育女，又将如何与她比案齐眉。旁人都为她可惜，可他却为自己可惜，可惜自己没有那样好的运气能与她相伴白头。

　　远风十里送荷香，打老远就闻见，却花了好半天的功夫才走到眼前。风吹荷动，珍珠碎地，莲香四溢。

　　满心困顿，豁然开朗。人生大多数的东西可望不可即，好景转眼便到眼前，对他而言已是一大乐事。

　　质清若白，恐是凡尘留不住。花总凋谢，人也如此。

　　林小姐在世时，总对他颇为羡慕，常听她感叹恨不生为男，游遍山河，痛洒笔墨。他既然还有这分自由，不若让他来替她游历江山。从此就算山河浩渺，也总有她孤魂一缕陪在他心中，伴他行路千里。

　　后来墨白定居在苏州，养育三儿两女，每隔五年总能见师父一面，为他备一只好笔。

　　后来世人只道廖青远可画石成山，画水流泉，一幅山水画举世难得。却唯独映白知道，他也是极擅勾画人物的。映白见过的，他师傅画人画的跟活的一样，你看了便觉得画中人也会眨眼也会呼吸，那眼睛似会说话，其中自有万般情谊。

　　只是，他向来只画那一个人，或坐或站或哭或笑，背后的景色是山河万千风光。映白有时觉得，着青衫的师傅活在尘世，血色罗裙的女子活在画中，两人便是如此相伴了一生。

　　盛世风光，只安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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