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城蔷薇

　　I.

　　八月的第一场雨从天而降的时候，莫东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他死去时的样貌很安详，带着幸福欣慰的微笑，温柔闭眼，仿佛只是熟睡了一般，过了不久便会醒来。他左手紧握着莫彦城的手，右手紧握着莫妍熙的手，然后微笑着，闭上了眼。

　　这一天，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都只是最刻薄的点缀。

　　妍熙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嘴里不断喊着“爸爸、爸爸……”，不管不顾身边人的阻止，拼命往莫东的身上扑，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阴霾密布的深灰色天空，看起来像是一张悲伤的脸，笼罩着整个莫家。雨水渗透着悲伤的味道从窗外蹑足而来，弥漫在空气中，只令人觉得刺骨地森冷。

　　家族里的所有人都沉默在一旁，低头，闭眼，不语。

　　莫彦城站在父亲身边，一动不动，只字未说，却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温度。

　　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亡。母亲在他十二岁时车祸身亡，朱晨琳在他二十七岁时肺癌而逝，他以为他对这些早已经习惯了，却在父亲握紧着自己的手的力道开始松懈时，心脏如同被勒紧般窒息。

　　他没有想到，下一个离开他的亲人，竟走得这么快。快到他还未来得及接受。

　　江奕恺凝重地站在他身边，手掌搭在他的肩头，沉默着。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陪着莫彦城经历过一场又一场的死亡。最初莫阿姨逝世的时候，年幼的他和他一起抱头痛哭。后来看到他最心爱的女人离开他的时候，他也是像现在这样，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身边，将自己的力量通过手心传递给他。

　　冰冷慎人的温度继续蔓延在空气中，将莫东身上仅存的最后一丝余温，磨灭掉了。

　　莫东的尸体很快便被送去了殡仪馆，下午便要请人来做法事，莫东房内的很多东西都不能保留。

　　莫彦城趁着这个房间还能保持原样的最后时间里，来到了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踱步，就好像父亲还在午睡中，生怕惊扰到了父亲。空气里满满都是莫东的味道，夹杂着他经常服用的药味，温暖的，很熟悉。

　　莫东临终前曾与他单独待在一起。他交给他一把钥匙，告诉他，他去了之后，请将书柜最上层最左边被掩埋得最深的那个木匣打开，里面有着他留给他的秘密。

　　莫东说，看完之后，请务必讲它销毁。

　　末了，莫东紧握着莫彦城的手，温柔地笑着说：“彦城，你永远不是一个人。”

　　费了一番力气，才找到那个木匣子。

　　他轻轻搬下来，放在父亲的书桌上。盒子很轻，除了盒身几乎没什么重量，好像里面根本就没有东西似的。木匣的花纹很精致，一看就价格不菲，却因为存留的时间太长而显得非常陈旧，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

　　看来父亲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动过这个盒子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何时起开始封存。

　　莫彦城从口袋里取出锈迹斑斑的钥匙，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

　　几乎是有些屏住呼吸。莫彦城节骨分明的手指触上它的盒盖，他凝注呼吸，仔细地盯着它，看着明亮的光线一点点地渗进匣中——

　　是一封信。

　　纸张有些泛黄，折叠起来的地方已经有些裂开了，映照了它所存在的年华。

　　莫彦城瘫坐在父亲的靠椅上，将信取出，缓缓打开它。

　　——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II.

　　安蔷薇从一家KTV出来之后就开始加快脚步，想要赶上今晚最后一趟地铁。朋友过生日出来唱歌，散场的时候熟悉的同学都有男女朋友接，她就只好又自己回家了。

　　这一片在全市以夜生活著称的繁华区域，即便接近凌晨，也依然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走着走着，她突然见到前方一家酒吧里走出来两个沪大的女生，她快步上前准备想跟她们打招呼，却听到她们在说：“哎你确定你没有看错？刚才在里面那个人真的是之前来我们学校的那个中扬的莫彦城？”

　　蔷薇愣住，停下脚步。

　　“百分之百确定！我手机里还存着当天拍他的照片呢，刚才拿出来对比了一下真的是他！”

　　“天哪，他怎么会一个人喝得这么烂醉，还差点跟人打起来。”

　　“对啊对啊，外表那么光鲜亮丽的一个人原来夜生活这么糜烂啊，真是可怕。”

　　后来她们渐行渐远，蔷薇再也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她惊愕地睁大双眼转头看向那家酒吧大门，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

　　这是一间不大的酒吧，放着非常嘈杂刺耳的摇滚乐，一进门就有各种男人喝得东倒西歪地凑过来跟蔷薇搭讪，她捂着鼻子一路往里走，仔细地去看每个人的脸，心里十分紧张。

　　他怎么会喝醉？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怎么会烂醉到差点跟人打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转了两圈，她才终于看到在灯光昏暗的角落里，卧倒在一堆啤酒瓶里的莫彦城。

　　她冲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正好抬起头来给自己的杯子里继续倒酒。蔷薇惊呆了，他一脸憔悴，原本英气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眼睛几乎快要睁不开，衣衫凌乱，全身散发着难闻的酒臭味，好像他根本不是那个尊贵的中扬总裁，只是一个落魄的流浪汉。

　　蔷薇上前抓住他正在倒酒的手，低身下来唤他：“莫先生？莫先生？”

　　莫彦城抬头看向来人，痴痴地笑了笑：“噢，是安小姐。”

　　然后他挣脱开蔷薇的手继续给自己倒酒，蔷薇再次制止，更加靠近一步：“莫先生？您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莫先生？”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莫彦城一把搂过来，他的力气好重，拽得她的肩膀有些生疼。莫彦城将酒杯递到蔷薇嘴边，说：“给你，喝。”

　　蔷薇刚想要推掉他的手，他却又再次厉声命令她：“喝！”

　　蔷薇怔住，不敢再动，任由他将一杯啤酒灌进了自己的嘴里。刚才唱歌的时候她自己喝得够多了，从KTV出来已有点头晕，一大杯下肚让她一阵反胃，不得不推开他的手，用力咳嗽了几声。

　　他把剩下的那半杯灌进自己的喉咙，继续倒酒。

　　“莫先生！”蔷薇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只用力地抓住他的手，“我拜托您，不要再喝了好吗？不要再喝了好吗？”

　　他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一把将她甩开。

　　他的眼神很空洞，像是一个在沙漠中迷失方向的旅人，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一片茫然。

　　蔷薇感到很不安，她拿出手机拨打方越的电话，却是关机，换打给妍熙，还是关机。怎么办，怎么回事？她和他共同认识的人她只有这两个人的联系方式，她又不知道他家怎么走，怎么办？

　　她探向他的口袋试图找他的手机，却被他制止住，他转脸看着蔷薇，甚至是用着有些凶狠的语气对她说：“你要不是来喝酒的就给我滚。”

　　她被吓住，一时间不敢再轻举妄动，抬又抬不动说又说不得，只能看着他继续一杯杯地喝下去。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蔷薇急得模糊了眼睛。

　　大概又过了十几分钟，莫彦城再次醉倒在桌子上。

　　蔷薇趁这个时候跑去结了账，找服务生小哥跟她一起将莫彦城扶回他的车里，幸好他的车钥匙就放在桌子上，不然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蔷薇坐到驾驶上来，再次试着拨打方越和妍熙的手机号，却仍是一无所获。她回头看着醉倒在后座上的莫彦城，鼻尖发酸。

　　没有办法了。

　　她将车发动起来，朝自己家的方向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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