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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
记忆是如此的不公平，对一些人来说刻骨铭心的事情，在另外一些人那里，却薄如轻沙，不用抹，自己就散了。
三年前，林曦还是大三的一名学生，作为师范生，她在那年需要找到一所中学完成为期半年的见习任务。因为公立学校的名额少，进入条件又严格，在没有太多准备的情况下，她最后找到的是S市的一所私立寄宿高中。
同学们得知后为她做了许多心理建设，不外乎去那所学校的都是家里有钱、又难管教的孩子，她这样的性格怕是会吃不开。
林曦一开始觉得同学们说得有些夸张，但很快发现这些提醒并不是毫无缘由。在一无所觉时，她被分配到了高一F班，需要完成为期半年的英文教学工作和助理班主任的工作。她的带教老师是一位姓陆的中年男教师，在她上岗的有一天，她被带到班级里做了一个简单的介绍，然后接到了第一个任务：下一节是自修课，她这个助理班主任需要负责课堂纪律。
......林曦站在讲台上放眼看去，学生们都在好奇的看着她，只是眼睛里并没有多少敬畏，反而一个个都有些蠢蠢欲动。F班的这些人精们在陆老师在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最多只是和身旁的人窃窃私语一番，可等陆老师一走，课堂瞬间就陷入了一片混乱，打闹的有之，玩游戏的有之，睡觉的有之......
“同学，好好看书。”
“不许喧哗！”
“你...快坐下！”
诸如此类的话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被一顿嘲笑，有些男生甚至毫不掩饰地说了脏话。
......骂又不会骂，说又说不听，课堂上学到的理论知识不足以支撑她应对这样的场面，林曦走到教室外偷偷抹了一把眼泪，一边委屈无助又一边给自己打气。
就在她深吸一口气准备重新进教室的时，却听里面传来哐得一声巨响。
“吵尼玛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一声怒吼之后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似乎连空气都凝住了。
她急忙跑进去，就见教室最后一排的两张桌子倒在地上，上面的东西落了一地，边上两个男生低头站着，而他们对面，一男生翘脚坐着，满身的戾气。
“这是....怎么了？” 她走过去轻声询问情况，可两边的人都没有理她。
原本坐着的男生唰一下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室，而站着的那两个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才骂骂咧咧地去扶桌子，期间还不忘翻了林曦一个大大的白眼。
“...... ” 她很是无语，顾不上其它，疾步追着另一男生到了走廊上。
可是对方脚长腿长，几步就过了拐角，隔壁班的老师被刚才那声巨响引了出来，见她追出来后上前提醒：“又是他闹事？你不用管，陆老师都不管他的。”
林曦犹豫着站定：“可是现在是上课时间，就这样让他跑出去吗？”
“一个班上有这么多学生呢，你想管也管不过来的。”
“可是...... ”
“再过几天你就知道了，有些学生就得随他去。”
“......" 她讪讪走回教室，却发现里面此刻安静了许多，虽然底下还是小动作不断，但总算没有再闹起来。
吃一堑长一智，后来，她和陆老师了解了F班各个学生的情况，大体就是班上五十多个人，准备参加高考的不到十个，其他人要么就是不准备读大学了，要么就是家里早已安排了国外的学校，按照陆老师的说法，能学的就再教点，不想学的...就随他们去吧。
有几十年教龄的老师早已被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磨平了棱角与激情，而未出校门、对教书育人这件事情还满怀着憧憬的林曦却不肯放弃自己的热情。
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试着去扭转那些懒散的学生们的态度，没有贬低，没有嘲讽，没有放弃，她只是想让学生们看到自己的一视同仁。
时间久了，学生们对她的态度就慢慢发生了改变。
她上课的时候渐渐没有了喧哗，后排那些刚开始还对她恶言相向过的男生忽然替她监督起了纪律，见有人在她课堂上说小话还会出言威胁，看得她好气又好笑，而有些从来不翻一下英文课本的人，突然会主动来找她答疑了......
只除了一个人：那个第一天就踹翻了课桌出门，留着一头几乎盖住眼睛的非主流黄发，整天就只趴着睡觉的男生。只要没有人吵到他睡觉，他在教室里就几乎没有存在感，而旁边的人对他也都是退避三舍。
林曦每次上课都想走过去叫醒他，却又会因为莫名的原因而觉得发虚。她那时想得是，这个非主流的气场确实强了些，她还没找到切入点，还是慢慢来得好。
只是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样快，当然，她更希望没有这样的机会。
那是她实习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当时是午休时间，她从食堂刚回到临时教师宿舍，却突然接到了一个学生的电话。
“小林老师，李霖跟人打架把手打折了！”
“打架？！他在学校里和人打架了？”
“不知道，好像不是和我们学校的人。”
“他人现在在哪？”
“在宿舍。”
外面下着大雨，林曦却震惊得忘记拿伞就跑了出去，一边往男生宿舍的方向一边和陆老师打电话，陆老师明显比她镇定了许多，只说会通知李霖的家长。
她走到男生宿舍楼下的时候刚好与下楼的李霖碰了个正着，他的右手以一种不正常的耷拉下来，任谁看了都会觉得疼。可他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枯黄的头发被雨淋湿后一缕一缕粘在眼睫上，让人更加看不清他的眉眼。
他的目光只在林曦身上停了一瞬，然后就目不斜视地走出了宿舍楼。
林曦正要叫住他，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他父母说没时间，让他自己去医院就行了，” 陆老师提醒，“李霖打架受伤是家长便饭，你也不用管他，他自己会处理的。”
“...... ” 她挂断电话，一转头就看到了雨幕下，李霖正不紧不慢朝校门走去的背影。
倔强默然，满不在乎。
她忽然感到，心头堵得慌。
匆匆从其他同学那里借到一把伞，林曦快速追了上去：“我送你去医院。” 吃力地将伞举到最高整个往他那边倾去。
李霖只低头看了她一眼，即没拒绝也没答应，仍不紧不慢地走着。
可他腿长脚长，林曦要快步才能跟上。冬天的雨水打在身上带来一阵透心凉，她擎着伞，尽量避免雨滴落在他受伤的那只手上。
医院虽离学校很近，但走了十五分钟之后她另外半边身子还是湿透了。
“你先走这里等我。” 将人带到急诊室候着，她踩着小高跟一路小跑着挂了号，然后又陪着人拍片拿药，办好了住院手续，等一切弄好之后，她身上的湿衣服几乎都捂干了。
这过程中，李霖统共没说过几个字，只是表情......林曦觉得自己没看错的话......好像是有点呆？难道是疼傻了？她看着病床上的人，试探着问道：“你的衣服都湿了，我回学校宿舍给你拿一些过来？”
“哦。”
“... 你家长那边陆老师已经通知了，应该很快...”
“他们不会来的。”李霖没有半点迟疑地打断。
“...... ” 林曦没有继续问，只道，“那你先安心养伤，学校那边我会帮你请假，下午我还有课，等放学了我再过来看你。”
“哦。”
“......” 虽然不期望能得到多热情的反应，但是李霖的冷淡还是让她觉得有些尴尬，她转身朝门口走去，可就在她的手落在门把上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句：
“小林老师，谢谢你。”
......
那次事件之后，林曦在F班的地位又有了显著的上升。
李霖在出院回到学校后一改往日的懒散作风，他不再整天睡觉，而是开始整日拿着英文课本研究，问得问题也越来越多。
而林曦觉得他虽然基础差，但现在开始也不是完全来不及，因此教得也格外认真，还会时不时地会给他开个小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霖的 “榜样” 作用，F班的学生们竟然进入了空前绝后的学习热情中，惹得整个年级一时称奇。
有一次，林曦布置下的作业有好几个人忘了写，她将几个人单独拎到了办公室罚抄单词，他们便乖乖地坐着写了，一句牢骚也没。
陆老师觉得她颇有一套，于是找她聊天。
“最近班里的氛围很好，我都没想到这些差生们还有这一面，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有他的潜力，有些同学放任自己...可能是周围的人对他们抱持都是负面的看法，他们便自暴自弃了。”
“你这想法啊天真了些，有些人就是不听教的，再说现在都高一了，这个时候开始努力也晚了，你一个个管哪管得过来？”
“可是我们不是老师吗？难道管不过来就不管了？”
陆老师脸上的笑意淡了，可惜当时的林曦并没有看出来。
在她实习快结束的时候，班上原本已经向好的几个学生突然故态复萌，又回到了睡觉打游戏旷课的状态，林曦好几次找他们谈话，得到的都是 “老师你不用管我们了”、 “反正我们现在来不及了” 之类的答案。
她很伤心也很困惑，直到后来在办公室外听到了陆老师对几个学生的责备。其实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责备了，在陆老师嘴里，他们仿佛已经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了，而办公室的其他老师偶尔插上一两句嘴，证明陆老师的判断如何正确。
少年人的心性脆弱，别人的一句话也许就能将他打入谷底，这其中不只有那些学生，也包括林曦。
她当初在选择师范学校时心中是有些理想在的，可是这幻象很快被打破：个人的力量太微末，能改变的事情实在太少......若不想同流合污，便只能独善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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