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晚归

　　三月三皇帝曲江设宴，王潜虽官衔尚低，却仍以皇帝外孙之故得以参宴，因而一整日脱不开身，回家时已晚了。阿峘一面侍候他擦洗，一面告知了荀娘来送礼的事，谁知他全不在乎，只捧着一只长盒低头不语，脸色也沉沉的。

　　“今天是阿郎生辰，又赴了御宴，阿郎怎么不大高兴呢？”阿峘满心疑惑，又想王潜是否遇到难事，想劝解劝解。

　　王潜略抬了一眼，暂放长盒，却问：“怎么从未有人告诉过我小舟也是今日的生辰？”

　　“阿郎原来不知道吗？公主年年都是叫荀娘备两份东西的！”阿峘脑子里顿时一团云雾，他只以为王潜是对小舟不上心所以一直没提过，而忽然这样问，却又不知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知道还问你做什么？”王潜瞪了一眼，有些嫌怪，却更多的是为自己尴尬，想了想，这阿峘也是个不明就里的，索性遣了他出去。

　　夜深人静，王潜灯下独坐，目光又只瞧着那方长盒，便如阿峘所言，本该是高兴的一天，不过也就是因为它才改变的。这里头装的是一幅画像，为李俶所赠，画的是小舟的父亲卢纪。

　　原本王潜受小舟之托还钱与李俶，今日宴席上机会正好，但当王潜递去钱袋时，李俶也从仆从手里拿了这幅画像给他。李俶是知道王潜生辰的，王潜便以为是给自己的贺礼，还取笑了一回，一待李俶说完内情，便成了回家时的那般，怏怏不乐。

　　却说李俶的心思，自初见小舟便为其品貌所吸引，及至上元一遇，得知小舟竟早是王潜之妾，不免怅然，但其气量弘深，并不苦思，不过发乎情，止乎礼。

　　到前几日，李俶循例去平康坊探望姑母，正好碰见荀娘领着婢仆在院中清点礼品，因便顺口问了一句，这才得知王潜与小舟巧还是同天生辰。事虽偶然，焉知不是天意？李俶这样想着，便为小舟额外备了这份画像之礼。

　　其意绝非不正，反是着意想帮小舟一把。一来，小舟从未见过父亲模样，他依记忆画成，必能稍慰孤女之心；二则，以王潜之手转交，虽则于礼唐突，却可以此反激王潜，望他顽石转性，多多怜取眼前人，莫要再身在福中不知福。

　　李俶之举果然有效，王潜原就与小舟侍奉之前不同，但他的心意朦胧不清，自己也是难懂的，而经此一激，思来想去，倒渐渐开明起来：小舟是不错，且不论十年名分，真是个不错的女子。

　　……

　　第二日起来，王潜带着画像到书房等小舟，也不多时，人就来了。因昨日也是王潜生辰，小舟也有话说，但礼罢才一落座，还是王潜先开了口，拿出画像，开门见山。

　　“昨日见到广平王，他收下了你的钱袋，也给你备了生辰贺礼。你打开看看吧，说是你父亲的画像。”

　　小舟发懵，不知先接哪件事，犹疑着只道了两声谢：“多谢阿郎，多谢……广平王。”自然，这些是不够的，但再要怎么讲呢？小舟还是不知道。

　　王潜瞧着小舟惊着了的样子，自己也未必有多从容，顿了顿，嘴唇用力一抿，豁出去似的，道：“我才听说昨日也是你的生辰，故而，不曾有所准备。”

　　小舟睁大眼睛直直看着王潜，心底却是慢慢地开出一朵花来。从前二人不言语，便不会提这生辰的事，而今年虽不同，小舟也只想着自己该做些什么，对王潜并无期望。可甚是意外的，王潜似乎对此很是愧疚，这番态度，竟比李俶所赠的先父画像还显珍贵。

　　“我什么都不缺，也不曾给阿郎准备什么，我与阿郎扯平了好不好？”小舟俏皮地笑道。

　　王潜原还在意着，端着心绪，一眼瞥见小舟的笑脸，如当下春风里的桃李般明媚鲜妍，不觉也跟着发笑起来，遂略舒了口气，通身畅然：“你不看看画像吗？我未曾擅自拆过。”

　　小舟这才转过精神，双手拿起长盒置于面前栅足案上，王潜另侧看着，将其中缘故说与小舟听。及拆卷展开，一个着绿袍的端正官员形象呈现小舟眼前。画左一列大字，“国子监主簿卢纪公”，其后尚有几列小字，一并卢纪之生卒年月，郡望门第，何时中第，历任何职，皆写得一清二楚。

　　小舟既未见过卢纪，便不知画得几分相似，然久久凝视，还是红了眼眶。卢纪是盛年早逝，官职又不显达，若无李俶有心为其考究生平，小舟竟不知何时才能多了解父亲一些。又倘使卢纪尚在，赵氏也不会被逼再醮，小舟更不会落得如此孤身命运，一家人乐聚天伦，便是吃饭穿衣扫灰尘，再平淡也不会平淡。

　　“父亲恕罪，我把母亲也弄丢了……”

　　眼中有限，泪水蓄满便落了下来，小舟不觉小声呢喃了一句，王潜未曾听清，只大约知道她提到了“母亲”。

　　子女哀伤父母离世，王潜不是没有体会过，天宝七年王繇病故时，他也是跪在灵前痛哭流涕，什么风度形象都不存。然其虽能体会小舟之意，却难知其中隐情，不过浮于浅层。

　　“小舟，先人已逝，莫要过度伤怀，还须自珍。”静待小舟情绪稍平，王潜平常劝了一声，他历来是不会说什么哄人的话的，但话虽平常，其心间却随之猛一起伏——他有些看不得这小丫头哭。

　　“嗯，我尚好。”只是一时的控制不住，小舟很快冷静下来，不过背身迅速揩面，抬了头仍以笑脸对人。

　　王潜点点头，心安了些，而左右并无他事，又想小舟方才提了母亲，说道：“我听说你的母亲远嫁外地，这些年可有回来省亲？平时只若书信往来，你也是可以去探望她的。”

　　王潜对小舟的身世一知半解，小舟自然不会怪他，只领其心意，重作一笑：“母亲在蜀地，蜀道艰难，不便往来，书信也只每岁一寄。不过她过得很好，前几年还有了一个男孩儿。”小舟自来不会骗人，但这话却说得极是流畅，她也自嘲。

　　这一整日便在这样特殊的情状里度过，不算欢悦，亦未必忧伤，各自藏着些心思，一个实诚如木桩，一个酸涩若青梅。

　　到了晚间寻常时辰，小舟仍自回去，一双手将卢纪画像护在怀抱，眼睛略低着。才至门楼间，忽被一阵吵闹引了过去，一看，却是典娘拿着飞红撒气，三两句把人轰走了。

　　“这是怎么了？早晨去时不还好好的？”小舟也曾见典娘因故苛责飞红，心中每每不忍，又不大好管，这时不过也是好言相劝。

　　典娘瞧见小舟走来，倒一时收敛许多。她这日所去不是别处，就是平康坊道观。昨日才定下的落井下石之策，她便有些迫不及待了，假借探望之名，去探了个虚实。

　　果如典娘所料，公主向她问起小舟的近况，虽说得不明显，却就是指吴娘构诬小舟的话。于是，典娘极尽平生之“才学”，添油加醋，刻意引诱，终是让公主深信不疑。

　　此事是让典娘高兴的，可也有她不料的。公主问罢小舟，又趁这机会亲自与她说起了她自己的婚事。这话荀娘告诉过吴娘，吴娘却未说与细儿，因而典娘一点不知，险些露了行藏。方才她拿飞红撒气，就是因飞红不懂她的心思，还恭贺了一句。

　　“你别问我，耐心等上两天，什么都知道了。”典娘漫不经心地说道，虽仍自己懊恼，却不忘语中双关。

　　小舟瞥了一眼，腾出一手拉过典娘，笑道：“你不说，我就盯着你，夜里与你同寝，白日与你同食，一时问你百遍，烦死你！”

　　典娘见小舟不知祸事临头，还笑得这般开心，只在心里暗嘲，也不屑接她的话，复见其怀中长盒，随口道：“什么宝贝？一直抱着。”

　　“是画像，我父亲的！”小舟很乐意与典娘分享，说着便开了盒取出画卷递过去，及正要说起来历，竟先听“啪”的一声，那画卷被典娘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原来，典娘手快，开卷第一眼又偏中在落款上，“李俶”两个字，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她的婚事虽尚未定，却是已在眉睫，既此悬心，生怕与李俶无缘，便接着看见这样的东西，自然怒火中烧。

　　“我若不坦荡，怎会与你看呢？你也太急了，太过分了！”小舟哪里不懂典娘的心思，只是事关父亲尊严，不得不恼，并不能与上次被她拔了花钗的事相提并论。

　　“什么坦荡，我看你是炫耀，是在笑话我！”连番打击，典娘已不能像上回那般控制脾气，脑子发热，抬手竟要打人，但小舟恰好蹲身拾画，才落了个空，反致自己不稳，险些摔倒。

　　“典娘你干什么！”

　　典娘羞耻至极，自不肯罢休，索性抓破脸皮也要教训小舟，便此时，王训闻声而至，一把拽开了典娘，惊极亦怒。

　　“你们自小一处长大，什么事闹成这样？！”王训来回望着二人，也知是自己的亲妹举动过分，斥道：“母亲请老师教你读书，道理约束竟都忘了不成？这门第的女子岂有你这个样子的？”

　　典娘最恨旁人灭她的志气，又一向觉得王训性子沉闷，虽是亲兄，也不大看得上，便根本不屑他的训斥，狠狠瞪了眼道：“我自然配得上这门第！”

　　这话一毕，典娘径自拂袖而去，王训心中一顿，只更气恼，而小舟此刻却渐平静，她突然觉得典娘是变了，变得有些不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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