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来迟

　　“我这次来扬州也是有人相邀。林老旧疾复发昏迷不醒，林家人请了扬州城内的大夫诊断，却无人瞧得出病因，所以就差人请了我来。”他解释道。

　　“怎么会？前个月见他不是还好好的？”他口中的林老便是林家家主林宇阳，燕执与柳玉笙大婚的证婚人。左扇与他也算有过接触，听得他声音是雄厚得很，中气十足，不像是有旧疾之人。

　　“其实并非旧疾，而是新伤。”叶迭一敛神说道，“林老的病极其怪异，连我也不曾见过。平日里昏迷不醒，若非心脉未断尚有一缕呼吸，便宛如一个死人。而发病之时则四肢抽搐，半边身子如火焚，半边身子如冰降。而我替他把脉时却并未发现异常，脉象平稳得很。”

　　“我也没听过这种症状……林老未为人正派，也没听说有什么仇家，怎会有人下如此毒手？”左扇皱眉问道。

　　“这我倒不知。我翻遍了古籍才看到一例与这病有些类似。说的是前朝有一个商人的妻子，某天夜里突然发了病，半边热半边冷。只是那女子不到一刻钟就死去了，根本没能拖到这么久。”叶迭一如是说道。

　　“会不会是因为林老功力深厚，所以才一直拖着？”

　　“或许吧……若是实在不行，得叫师傅出山了。他老人家一定会打死我的……”叶迭一发了个抖。

　　左扇也跟着发了个抖。

　　叶迭一的师傅她是见过的，大概是四年前吧。那天他俩正在小帐篷里偷偷开小灶，帐篷外边神不知鬼不觉飘进来一个老头子，手一伸就把锅里的半只烤鸭夺了去。她再一回头，却只剩下一地烤鸭骨头了。

　　她气急败坏地叫那老头子把烤鸭钱赔给她，却看到叶迭一在一旁哆嗦个不停。

　　那老头子一把花白的胡子鹤发童颜，一双小眼炯炯有神，看着倒是有些仙风道骨，只是嘴里讲出的话就不那么靠谱了。

　　“这小女娃看着毛都没长齐，迭一你图个什么啊？不过这烤鸭烤得还不错，为师笑纳了。”老头摸了摸长长的胡子，砸吧砸吧嘴，小眼一眯：“丫头，还不来叫师傅？”

　　她错愕不语，那老头子却开始自说自话：“怎么，还不乐意？媳妇当然得随丈夫叫了，叫老夫一声师傅也亏不了你。”

　　她继续错愕，一旁叶迭一终于停了哆嗦：“师傅，人家不是我媳妇。”那声音弱的，还以为是换了个人。

　　“不是你媳妇？”老头目光一凝，一瞬间便到了叶迭一身边，一把拎起他的耳朵，“你小子出息了啊？连媳妇都追不到？真是丢为师的脸。这好几年了，还没到手？想当年为师追女人，那可是一追一个准，哪像你这个孬种！”

　　然后一日都是叶迭一杀猪般的叫声和她的干笑声。

　　“你还是先努力努力，说不定就能治好了，你是神医嘛……”左扇“呵呵”笑道。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叶迭一悻悻道。

　　厢门外，燕执并未离开，而是俯身站在廊头的窗前，两手搭在窗沿。日头渐渐西下，镶了些金边的阳光下他面色异常苍白，唇色也不见半点红。发丝微乱，几缕额发挡住了那双桃花目，竟然有些颓然之意。厢房里的欢声笑语有如魔音，扰得他眉头微锁。他抬起手，轻轻按住额角，不轻不重地画着圈，一下又一下。

　　厢房门被推开，叶迭一扶着左扇出来。燕执快步走过去接过她，一只手自然地圈住她的腰，俯身在她耳边问道：“好了？”

　　左扇朝着他点点头，又向叶迭一告辞。

　　待二人说完，燕执扶着她转身便走，却又在楼梯口处停下脚步。

　　“左扇在战场上的那几年，多谢神医照顾了，在下在此谢过。”说罢，他将左扇横抱起，抱着她下了楼。

　　叶迭一看着他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握在门框上的手渐渐用力。他走进厢房，坐在桌边，拿起左扇用过的杯子，翻来覆去地摩挲。

　　半晌，门被推开，一个素装丽人走进来。那女子眉眼冷艳，柳眉杏目，长发只挽了两缕在脑后，其余皆披散着。

　　正是花魁上官如烟。

　　“叶公子，人走了？”她问道，声音清清冷冷便如她这个人。

　　“恩。”叶迭一没抬头，继续把玩着手里的杯子。

　　“你可是还想喝茶？我让人……”她走过来，拿起桌上的茶盏。

　　“不必了。”叶迭一笑起来，眉眼弯弯，“茶已冷，人已散，重新泡的茶便不是原来那一壶了。”

　　“公子，你慢点！”左扇被他扯着手臂走得飞快，脚下生风。
　　燕执不应她，依旧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二人到了揽月山庄扬州的别院门口，守卫正想向他们行礼，燕执却依旧未停。

　　左扇抓紧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抚了抚额角。其实她也是有些愧疚的，谁知道这太阳下山得这么快，一下就到黄昏了……她胆子确实肥了，把燕执晾着一下午，也难怪他要生气了。

　　“公子啊，我们这是在哪里？”左扇问道，尽量跟上他的步子。

　　燕执意识到她看不见，终于开口：“别院。”他们这时已经走到别院的后花园，拱门后面是一面镜湖和重重叠叠千曲百折的假山。

　　燕执拉着她走到湖边，停下了脚步：“跟他就这么有话聊？”

　　“……也还好，只是许久未见……”左扇尴尬地笑着，摸了摸鼻子。

　　“哦？你我三年未见，怎不见你与我有话说？”燕执眯了眯眼，逆着阳光仍是看得出来面色不霁，“你怎么总是忘了自己是谁呢？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娘子啊。

　　“夫人别忘了自己是谁。这些不适合你。”耳熟的话语让左扇忆起那日最羞耻的一刻，她还记得那时他冰冷又轻蔑的语气，心情突然烦躁无比，她伸手一把推开燕执。

　　她并未用力，他却一个踉跄往后倒，后背重重地装在假山嶙峋的角上，声响骇人。燕执闷哼一声，一个劲咳嗽着，一抹耀眼的红顺着嘴角缓缓流下。他苍白的双颊泛起了潮红，唇色却愈发白得吓人，似乎完全隐去了血色。

　　左扇听得动静吓得慌了神，忙过去扶起他：“公子，没事吧？都是我不好……”

　　“咳咳……”他还在咳嗽着，眉头却渐渐舒展开。他看着左扇，一口咽下喉间的腥味，笑着说道，“娘子在关心我。”

　　左扇听得他戏谑的声音，回过神来。在心中暗骂了一番，她要是这么轻轻一推就能把他推伤了，那才可怕呢。别说她现在武功尽失，便是以往也没这么大本事。他这人，怎么动不动就爱捉弄人？

　　燕执站起身来，揉了揉胸口，侧过脸轻轻咳嗽了一声，胸口处血气翻涌，又忙着咽下一口鲜血，这才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

　　左扇自是看不到这些，还在怨他捉弄自己，转过身去不理他。

　　燕执终于不再板着脸，好笑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娘子啊，不是该我生气的吗怎么反倒变成是我来安慰娘子了？”

　　见左扇不搭理他，他又委屈说道：“娘子，你们讲了一下午，又有点心吃又有水喝，我在外面干等着，都饿死了。”

　　左扇勾起了嘴角，原来是在气这个。这么一想也是，上午一直在赶行程，午饭也没吃，难怪他会饿了。她立马又绷了脸，突然想试试他的耐心究竟有多少。

　　“娘子，我们先去吃晚饭好不好？七叔应该给我们留了饭的。”燕执可怜巴巴地说道，一边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它都饿扁了。”

　　左扇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抽出手来：“好了好了，去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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