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来迟

　　待燕执离开后，左扇收敛了神色：“说吧，什么事？”他故意找这些往事聊，不就是为了让燕执离开吗？自然是有话要说。

　　“你这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毒还没解开？”他伸手扯过她的手臂，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其实……其实是我记错了，我的陪嫁里没有九尾棠。”左扇不抬头，结结巴巴地说道。她要怎么开口？她的丈夫将唯一的解药给了另外一个女子？

　　“千年醉还有别的解法吗？除了九尾棠……”

　　叶迭一面色一变，有些凝重：“除九尾棠之外，千年醉根本就是无解之毒。你怎么什么事都能记错？真是……不过你这脉象……奇怪，似乎体内有一股纯正的真气替你压制着毒气。”

　　左扇疑惑道：“不会吧？大概是我自己从前的内力。你知道的，我从前练的内功全用来克制毒性了。”

　　叶迭一点点头，不疑有他，问道：“他……燕执知道你的毒吗？”

　　左扇摇摇头。她从没打算告诉他，依他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的毒没法解开是因为他将九尾棠送给了柳玉笙，定是会内疚终生。既然不爱，何必徒增烦恼？反正最后她拂袖离去，也不需要别人的记挂。

　　“阿扇，你……你的眼睛，或许……”或许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了。千年醉的毒性如此强烈，如今只取了一双眼，其实也算是幸运。叶迭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却看不清里边一星神采，心口处酥酥麻麻的感觉爬遍了全身。若是可以，哪怕是用他的双眼来换，又有何妨？

　　“那又如何？其实……我都已经习惯了，若是有哪天突然看得见了，才觉得别扭呢。”左扇扬起唇角，语气轻松，袖中的手却暗暗握紧，“对了，你怎么也来扬州了？”

　　“我要是说我是专程来看你的，你信吗？”叶迭一难得眼神认真，只是那语气依旧欢脱得很。
　　“别开玩笑了，我说真的。”左扇笑了笑，显然没放在心上。

　　叶迭一深深看了她一眼，转眼去看窗子外边。

　　一楼的院子里种满了芍药。芍药花袅娜地开着，大红色的花瓣似乎是面上红妆的女子，一朵朵恰到好处地镶嵌在嫩绿色的叶子中间。芍药的叶子很宽大，素面朝天，醉人得很。

　　难得认真一次，却依旧被当做是玩笑一句带过。

　　他从来没有过机会将那些心底的话说出口，从初识到如今她梳妇髻。

　　还记得那年他十五岁，得了师傅的允许下山历练。他单人单马到了塞北，为那里的穷苦人家诊病。那日从病人家出来，在一处乱石山下惊了马，误打误撞到了离山不远的军营。

　　他本打算马上离开，却远远地看到官道上一辆简朴的马车优哉游哉地朝着营地驶来。他毕竟年少，起了些许好奇心，于是便隐身在一丛矮灌木后看。

　　那马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眸若一汪秋泉。她拿手挡着眼前的光线，对着这大漠的毒辣阳光璀璨一笑。

　　他那时听见自己左胸膛处狠狠一跳，似乎是哪里不对劲了。

　　接下来的事便通顺得很，他毛遂自荐留下来，在后营里当了一名小小的军医。只是待了一日才得知那女娃娃竟然是朝廷新任的琉璃将军。

　　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光景，又生得水灵，大漠里粗犷的汉子谁能服她？士兵们私底下管她叫奶娃子，连军营里的副将也明里暗里违抗她的命令。

　　她自是明白这些，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一天夜里起身，披上战甲，跨上骏马，一人一骑闯入了敌营。

　　天快亮时，她只身回来，血迹一身，面色苍白，手里却提着那场战役中胡人首领的脑袋，一把掷在军营里最高的那杆旗上。

　　然后她直挺挺地往后倒下，嘴角却笑意未去。

　　而他就是在那时，一个闪身到她身后，“碰巧”接住了她。

　　其实说是“碰巧”，不如说预谋已久。那夜他窥得她的动静，亦是一人一骑跟着她出了军营，踏过荒山峻岭。他看着她翻入敌营，看着她使计调虎离山，看着她闯入那首领的帐篷，毫不犹豫刀起刀落。

　　又看着她被胡人的箭射中，看着她死命咬着嘴唇拔出那箭羽，却依旧控制不了苍白的面色。这时候他不能去扶她，因为这场战争，只能是她自己的，是她自己向全军的证明，他又如何去破坏？

　　自然也看着她提着那胡人的头颅，扶着那寸草不生陡峭的山壁，吐得昏天暗地。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确信，眼前这个人，确实还是个女娃娃。那时他确切地感到了心疼。

　　所以他才能在最恰当的时候，以最合适的方式，揽她入怀。

　　那日以后，他挨着她的军营住，成了她的专用军医。

　　自此，军营里的异声消失无踪，所有士兵都尊她敬她，胡人却惊她惧她。琉璃将军一名，从此名符其实。她带着众人杀敌，从来都是亲身挂帅，冲在最前边。那首当其冲娇小的一人，是将士们心中的神，杀神，战神。

　　没人再因为她的年纪而轻视她，因为那样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死在她手底下的胡人数也数不清，被她巧计豪取夺回来的城池也比比皆是。众人只看得她巾帼英勇，却只有他才能看到她的狼狈模样。每每下了战场，拖着一身的伤，被周遭浓郁的血腥味激得呕吐不止。哭哭啼啼地喊疼，骂骂咧咧地要他包扎得轻些，再轻些。

　　也不知道是何时，起了异样的心思。或许是初见，或许是日日夜夜的相伴。

　　其实一开始他或许只是起了兴趣，想看看这小姑娘能执着到什么地步。却从没想到一个女子也有这样的性子，便是再难受再痛苦也咬牙忍住，直到下了战场，直挺挺倒在他怀里，眼神却明媚。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塞北的雪下了几个冬日，大漠的明月圆了几个轮回。粉粉嫩嫩的小姑娘长大了，不出他的意料，长成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只是他的这份心思，还没说出来，便被这大漠的风吹散了。

　　那日他找到她，犹豫着想要托付一腔情意，她却面带春风，眼波流光地对他说她要回京城了。因为杀够了胡人，攒够了军功，足以让皇帝老儿为她赐婚。

　　与那个她魂牵梦绕的人。

　　他愣了一愣，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却云淡风轻地笑了。

　　她走的那日他没有去送行，一个人喝光了仓库里的酒，对着塞外孤烟，漫天黄沙遥遥为她践行。
　　从此送走了他生命里有着明媚笑容的女娃娃，恍如送走了一生的阳光。

　　他安慰着自己其实他只是错过了时间，才让她在他之前便有了无可替代。

　　叶迭一回过神来，看着她面色苍白的模样，看着她脸上淡淡的妆容也遮挡不住的虚弱与黯淡，缓缓伸手按住了胸膛。封住胸口处丝丝缕缕的痛，不至于扩散一身。

　　他如何会知道，那大漠的阳光下，笑容绚烂如夏花的小姑娘，有朝一日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当年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如今却看不到一点光亮？

　　若是早知道的话，若是早知道的话……他不会那样云淡风轻地笑，更不会放任她回来，而是牢牢抓住她，这一生再不放手。

　　人生谁能先知？只留得满腹悔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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