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的日子

　　“你们还是赶紧走吧。”
　　何云一抬头，看到一个高挑的少女向自己走来。
　　“你是子非的女儿吧？”
　　少女点了点头，走到相秀身边，镇静而得体的搀扶起相秀。
　　“你就是相秀吧？现在爸爸已经不在了，所以也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
　　相秀仍旧一言不发的呆立着，何云在一边亦感觉插不上话，只观察少女如何周旋应对。
　　“……我送你们下楼吧。”
　　少女望向何云，又搀上相秀的胳膊，此时，何云才看清他泪水纵横的面孔，手指间发黄的纸片随着他的轻晃而终于飘落。
　　“你自己可以吗？”
　　少女的声音的声音礼貌而温和，让人无法拒绝。
　　“我可以。”
　　一边说着一边重新坐好，摆弄双脚的时候，又顺手拾起了相秀失落的纸片。
　　身后的门永远的关闭了，对于相秀来说，这段往事走向了一个终点，于是在他心里某一个角落突然就变得黑暗下来。
　　走出电梯门，相秀推着何云，他脸上泪痕已经抹去，但目光仍旧深切忧伤。
　　“那么，再见了！”
　　“请等一等，可以告诉我，子非他……”
　　少女略有迟疑，但仍然面带微笑，不见愠怒之气。
　　“这里人来人往，不如到绿地那边去说吧。”
　　三个人到一个小凉亭里坐下。相秀看着少女的脸，隐约从她的眉眼之间寻找到子非的影子。
　　“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刚上小学，许多事情我也不太明白……”
　　少女看看相秀又几乎动容的表情，停顿下来。
　　“请继续吧。”
　　何云相信自己能感到相秀心中的挣扎，钝重疼痛。
　　“……他们离婚的时候，我不过五岁而已，还什么都不懂得。后来，在外婆家住了大约两年多的时间，母亲又带着我回到这里来了。……这时候，爸爸已经病的很严重。我只记得那时候刚上小学……还不知道死亡离我们有多么靠近……放学了以后，我从不在外面贪玩，跑回家就钻进爸爸的卧室里去。他有时候会给我讲故事，教我认字……但是，其实，那个阶段，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昏迷的。跑回家，母亲堵在门外不让我进去……有时候，也很倔强，就趴在他房间门口的地板上写作业。母亲看我那样拿我没办法，自己到房间里去看书……这样的日子其实非常短暂，算起来，不过两三个月而已。爸爸就去世了……”
　　少女仍旧有所停顿，似乎还是哽咽，但是她很快就镇定下来，恢复了从容和甜美。她适时的出现化解了尴尬，将两人体面地送出那个一败涂地的战场。
　　“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请让它过去吧。”
　　少女坚定的起身，微微颔首，翩然而去，剩下相秀何云两个人对坐无言。
　　“我们走吧。”
　　风微起，路人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等一下，请，等一下……”
　　相秀觉得自己的胸口堵塞，仿佛有人狠狠地捶在那里，什么都碎了，杂乱的堆在那里，让人无法呼吸。他试图让自己的呼吸平稳，却毫无办法，下意识的伸出手去……被牢牢握住。紧接着，何云看见泪水，听见竭力压抑的声音，让人心口生疼的哭声。
　　“相秀，哭吧，哭吧！”
　　“请不要，不要……”
　　手背上的青筋暴露了力量，大滴的泪水砸起石板上的尘埃。何云试图伸手去安抚他的悲伤，但是相秀仿佛已经用力封闭了自己的世界，把所有人都关在了门外。
　　当晚，何云和相秀逃难一样离开这座长江边的小城。舷窗外的夜空中甚至看不到星光，身边的相秀长时间的沉默不语，一上飞机就拥着薄毯睡了过去。何云坐在他身边，也不敢多说话，只是不断的偷看相秀的表情。整整两个小时，相秀回应他的只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难道我真的错了？如果他从来不知道子非最后的结局，会不会更好呢？会不会在心里暗存着一种希望？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的悲伤……这样不好吗？不好吗？
　　何云越想越觉得自己实在不该这么冲动。暗暗叹气，仿佛惊动了身边的人。再看过去，何云心里突然泛起一阵疼痛：他看见一颗晶莹的泪珠偷偷滑下相秀的脸颊。
　　如此安静的泪水，仅此一滴。
　　飞机穿越云层，轻微的颠簸让何云疲惫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他暗自用力撑住扶手，保持平衡，但是过度疲劳的脊背让他几乎要呻吟出声。的确现在这个时间他原本应该是按摩结束躺在床上休息的，可是，他现在却要马不停蹄的赶飞机，被挤在狭窄的经济舱里。
　　颠簸同样惊醒了身边的相秀，他敏感的察觉到何云的不适。
　　“对不起，我们应该明天再走的，那时候就有……”
　　“没事儿。我，理解……”
　　何云稳住身体，给了相秀一个笑容，虽然看到的是相秀不相信又有些无奈的表情。
　　“……我挺好的。”
　　何云下意识的想拍拍相秀的手背，却生生地改变了方向，拍到了自己的腿上。毫无感觉，除了在痉挛的时候莫名其妙的疼痛。
　　还是好好关心自己的生活吧。
　　飞机即将降落，外面就是那个飞速发展的巨大城市，它已经扑面而来。一切都已经不同了，他，何云必须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想到这里何云知道自己是心虚的，那些曾经熟悉的自信早已经消失殆尽，尽管多数时候他回避了这个事实。
　　他回来了，但是他可以回到他曾经的生活吗？
　　身边的相秀重新回到深不可测的安静之中，听不见何云心里的问题，也不会给他任何的回答。
　　再次从舷窗看出去，是长长马路上的桔色灯光，再一会儿就可以看见机场的航站楼了，那个永远人潮汹涌，灯火通明的地方。
　　忍过飞机落地的瞬间带来的震动，何云睁开眼睛，正好看见相秀握紧的拳头。那一次飞机落地的时候，他从他的手中抽离自己的手指。此刻，关于那个瞬间的感觉真切的涌进自己的大脑。于是，他也无意识的收紧了手掌。
　　周围的乘客们已经纷纷起身，舱门已经开启，只有他们还坐着没有动。
　　“何云……”
　　“相秀……”
　　语言在此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美丽的空姐已经将轮椅推到了何云的身侧。挪动身体的过程非常困难，以至于几乎就是靠相秀和空姐才把何云搬上轮椅。何云只注意着前排座位上起身离去的乘客，而没有注意到相秀眼里难过的神色。
　　空姐尽责的推着何云走在前面，相秀拎着大包跟在他们身后。何云被折腾得气喘吁吁，脑子里却都是轻松起身的动作，心里只有失落。后面的相秀更是心不在焉。
　　旅行终于结束。那些蜿蜒的公路，高耸的雪山，轰鸣的江河都已经被遗忘。原来，他们其实从未真的靠近，从未了解，从未感触到彼此心里最深切的痛苦。回忆中的温暖是这样虚假，当他们回到尘世的现实生活，两个人仍旧只能是各怀心事。
　　送何云回到住处已经是凌晨四点多钟。安顿他睡下，便离开。毫无留恋。这时的相秀觉得自己无力处理这样复杂的感情。他需要抽身而走，回到自己能够掌控的领域，接受现实，克服伤痛。
　　但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头去看何云卧室里昏黄的灯光。
　　相秀在出租车里昏昏欲睡，东边的方向，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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