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锁契

　　黎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缓缓沉下如水的眼睫，往后退开半步，为接下来的宣讲提供更加广阔的空间。

　　司巫大人的大事已经说完，他是族里的长老，纵使是两家的庄主，都对他十分敬重，此刻他经过黎愈的身边，望了自己的外孙一眼，就抬步往台阶走下去。

　　联姻的事情已经公布出去，不消半日，整个崇水镇必然都会知晓，而之后有关的事情，即使黎天雄作为黎愈的外祖父，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没办法再插手了。

　　黎愈目光对着地上的一片落叶，那叶子本该碧如翡翠，在初夏的日光中闪起熠熠光辉，然而连日来的干涸已经侵蚀了它，吸干了它的汁液，曝晒着它的经脉，乍然之间，便枯黄萎卷起来。

　　“什么？给我去把我拖、绑或者擒回来，不管什么都好，总之马上就要把他弄到这里来！”黎愈被刻意压低的怒斥声唤回神，微微转头，看见了说话的男人，四十左右的模样，瞧上去还有一丝面熟。

　　黎愈认得这个男人，尽管他们相见是在二十多年前，那个时候他也还是个垂髫小儿，与这个男人见得也不多，可他清楚记得，在当年同伴的嘴里，这是一位十分英明尽责的父亲。

　　男人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眉宇间含着勃勃的雄心，眼睛却并不薄情，如若桃花般多情的眼眸，黎愈在另一人脸上见过，不过那个人当初会牵着他的手，对他弯着柔情的眸子，轻声哄他小愈儿乖乖的，听哥哥的话呀。

　　“回来！”一声低喝打断了黎愈的思绪。

　　刚刚下达命令的男人忽然招手喊道，走开一段距离的随从立刻反身回来，“周庄主，您还有何吩咐？”

　　周庄主打了个手势，他身后的两个身穿黑色劲装、手持长剑的男人上前来，他叹了一句：“唉，你们俩和他一起去，别到时候没把人带回来，反倒是你们自己被打倒了。”

　　三人齐声应了句是，一眨眼就从阶下消失。

　　黎愈看得心惊，又忍不住微微勾唇，这三人的身手看起来就很不俗，单是轻功，在整个崇水也是排在前列的。

　　没想到周庄主说出的是，要三人齐齐去擒那个人。

　　看来，那人经过这二十年的历练，已经有了高强的武艺。

　　黎愈无意识看看自己的手，那上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两个庄主的发言结束，祖庙里，弟子们一散而尽，高台上也撤去了守备的弟子，一直在明面上维持着客套的两个庄主一下台自是没有任何交流，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去。

　　台下还有两个弟子候在原处，那两人不离开也不说话，黎愈走下去，经过两人身边，这两人才抬步跟上他，中间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他们是崇水的弟子，派来保护黎愈的。

　　说是保护，其实说是监视更加准确。

　　这两人与黎愈没有任何交情，他们如同没有感情的机械守备，只要确保这个人没有离开他们的监视范围，没有受到致命伤害，那么其他的事情，他们都可以当做视而不见。

　　这也是为何上次黎愈被喊来这里回去路上却被砸了鸡蛋的原因，在他身上衣服沾满黄白交加的粘液时，没有一个人来阻拦，更不用遑论帮上一把。

　　黎愈暗叹一声，步子放缓，终是止住，随后一拐往来处返回去了。

　　高台下虽说不上安全无虞，可当下水源匮乏，黎愈不想浪费水，他寻了一处阴凉的台阶，伸手挥开堆砌的衣袍，静静坐下了。

　　他一坐下，那两个弟子就离得远了些，没在黎愈的眼前出现。

　　既然周庄的庄主大人都回了，他这刻意改制的帷帽怕是也是多此一举了。他信手取下帽子，搁在自己的身边，随后从附近拾取一片未完全枯黄的落叶，用大拇指与食指细细抚过，才放到嘴唇上面，呼气轻轻吹奏起来。

　　他吹的是书房里古籍上的小曲儿，凄凄婉婉，蓄着演奏人的哀怨，这曲儿有个饶有情趣的名字——《君似水》

　　君似水，如水奔流，予子顺之;

　　君似水，纵我悠思，子宁不来？

　　不消两句，黎愈的吹奏戛然而止，他微蹙眉头，把叶片也搁下了。

　　子宁不来，子宁不来？

　　黎愈捂住自己的脸，使劲搓搓泛着酸楚的面部肌肉。

　　他想，自己到底是有些过于依赖了，二十多年都过去了，还握住那片幻影舍不得放。

　　对他来说，他曾经的同伴，周庄庄主周怀远的儿子，被绑缚爱意的对象，那个在他脑海里定格成六七岁模样的男孩儿，即使已经在他人生中缺席二十余年，也不可否认他是他人生中是最重要的人之一的地位。

　　黎愈不敢想象，这么多年来，如果不是靠着过去那一点记忆的慰藉，他恐怕早已逐渐遗忘被人放在心间的感觉是怎样温暖，怎样甜蜜的。

　　此刻躺在他怀里的那半挂锁，多年如一日地被他好好收在一个红色的香囊里面，时时提醒着他，曾经有两个手握手的小儿，用彼此的灵力汇聚起一股淡蓝的光晕，再把那合二为一的灵锁凝入心脏。

　　同心合契，唯子同好。

　　八个大字，是两位母亲敦敦教诲的契言。

　　虽然他清晰记得哪一天从心脏脱离出来，到如今，终究是一分为二，不再契合。

　　烈日烧成余晖，在天际染上璀璨灿然的晚霞。

　　黎愈不知道坐了多久，他抬起头，头顶那棵树的叶子仍然茂密繁盛，看来即将枯竭的水源暂时还没有威胁到它的根系，倒是避光处的叶片背面染上了暗黑，不复之前的光鲜。

　　仿佛也如黎愈期盼的一颗心，来时颤颤巍巍，担忧、惊喜、害怕、庆幸......随着暮色将近，都如此刻倒映进眼眸的叶片，一点点暗沉下去。

　　他再次起身，往自己独居的那个山头踱回去。

　　只走了几步，黎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脚步有些虚浮，好像踩着柔软的棉花，他屏息思忖片刻，不知是否是烈日所致，可他明明躺在阴凉的地方。行至山脚时，黎愈脚下如同灌铅，无奈之下只好一手扶住道旁竹林外的一株竹子，一手撩开面前的白纱。

　　实在有些胸闷气短，甚至泛起一阵微微的恶心，黎愈深呼吸两口，意欲去掏袖口里的药瓶，却掏了个空。

　　他差点忘了，这件衣服是今天才送来的，不知道是不是跑腿的记错时间，这件衣袍在时辰将至前才抵达，黎愈匆匆换了，随身的物品里，除了胸口那半块同心锁，竟是什么都没带。

　　若是以前，黎愈倒是觉得没什么，他虽然受到族里规矩桎梏，不能修行武艺来强健体魄，可身体素质不算太差，登个山不带药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不过他难得有如此剧烈的反应，仿似中了暑热，可他体凉，向来不怕酷暑天气。

　　黎愈越想越觉得奇怪，他忍着难受，终于是回头对跟着的那两个人开口说了话：“我暂时有些难受，在这里先休息一下。”

　　那两人会不会回应，黎愈也没心思再去思虑，他一说完就捂着脑袋席地坐下了，地面带着太阳的余热，配上黎愈较常人低的体温刚刚好。

　　靠着圆润的竹竿，黎愈一口一口舒缓着自己的呼吸，渐渐地，有了些困意，耳畔似乎传来些说话声，可他的意识已经一点点消散，垂下眼眸，居然就这样枕着碧绿的竹竿，露出半掀开白纱的一张脸，沉沉睡去了。

　　自然地，就无法察觉在不远处，矗立着一位唇线紧抿、神色不善的高挑俊美青年，他的桃花眼眸早在两个时辰之前还翻涌着滚滚的情潮，如烟似雨般水光潋滟，转眼间，却是把温度敛得一干二净。

　　一位看守黎愈的随从遥遥看见他，恭敬喊道：“周公子。”

　　“嗯，”周亦湫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迈开步子走近，站定在离黎愈一步之遥的地方，借着夕阳细细打量眼前人的模样。

　　诚如他这一路来所听说的那样，这位黎公子，端着一副傲然挺拔的模样，近处瞧了，此人即使睡着也显得很是倔强，并不露出丝毫柔软的模样，周亦湫在心底暗暗评估，又去看那块蔓延在眼尾的疮疤，形状似乎是有些狰狞，却不如那些人说得那般不堪入目，不过是在这张白皙的脸上愈发开辟出一块洁白的图腾罢了。

　　可周亦湫略略查看两眼就移开了视线，他这个人素来爱美人，黎愈的模样怎么看都够不上他心目中美的标准，不过他倒是个实诚的人，并不是判定黎愈就是丑了，换个词形容的话，黎愈的长相有些矜傲英气，加上这副身材，看着实在又硬又干。

　　光是想一想，周亦湫都能感知那种真切抱上去的索然无味，更不用说，连睡着了都不肯松懈的面色，这样的人如何一起把酒言欢、弹琴作诗......

　　周亦湫沉下纤长绵密的泼墨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周亦湫退后一步抬头对随从吩咐道：“把他送回去吧，还有，我回来验过货的事情不要告诉我爹娘。”

　　“......”

　　“至少他们不过问，你们就别说。”

　　随从面露难色，好一会儿，喉头动了动，终究是说了句是。

　　周亦湫便笑起来，唇角勾起微微上扬的弧度，配合他柔水般飘扬的眼眸，很是具有亲和力，他拍拍随从的肩膀，仿佛两人是挚友那般，笑着说：“多谢了，我在外面碰上爱好你这款的小娘子，一定介绍给你。”

　　随从期期艾艾，一张脸轰然红了起来，结结巴巴应下。

　　他们这个少主，说得好听是和大家打成一片，颇有些不拘小节 ，但是他武艺高强，风流韵事那是一箩筐，让他定下心来与一个人成亲，这样的姻缘周庄主不是没有尝试促成过。可结果亦然显而易见，要让他做一些他不愿意的，少主必然不会配合，更何况他还亲自来看了这联姻对象长何相貌。

　　换言之，周亦湫虽然看着好相处，实际上却很有主见，他不在一些尊卑礼教上计较，却也容不得别人侵犯他的自由。

　　恭恭敬敬送走了少主，面对闭着眼沉睡的黎愈，随从收拾好脸色，脸沉下来俯身，把人扛了起来。

　　他猜测黎愈之所以会忽然走不动路，他们家少主是动了手脚的，不过他也不信一桩婚姻能把这场大旱给救了，倒不如如他们少主一样，温香软玉在怀，及时行乐的好。

　　他们少主说得也没有错，他的喜好少主自然是放在心上的，比起这位被家族冠上联姻头衔的黎公子还要重视得多，想到这里，随从脸上又露出一抹笑容，加快脚程，把黎愈送进他在山腰处的那座小屋里面，丢下就快步退了出去。

　　屋内一片昏暗，从山脚到山腰大概半个时辰的脚程，这位随从走得比平时快，黎愈原本就难受，这一路颠簸过来，更是几次泛起恶心想要吐出来，无奈他只好装睡，再然后在内心里把周亦湫此人分析一通。

　　大家都当他是个清冷孤高的公子哥，眼高于顶，对于他们所作所为甚不在意，诚然，他的确没那么在乎，至少后来这些年他已经日渐麻木，可到底周亦湫此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当年他们一起牵手走过周庄的大街小巷，在同一片草地上仰躺着，各自凝聚一股微弱的灵力，只为欣赏一幕蝴蝶采花蜜的春景图。

　　那天午后，黎愈很快累了，汇聚的橙黄色灵力逐渐消散，彩蝶如同星光点点湮灭在湛蓝的天幕之中。他年纪还小，汇聚灵力的本领比不上比他年长两岁的周亦湫，在光点彻底消失之后，他就毫无防备地倚靠着周亦湫的半边身子，闭上眼睛，呼吸绵长。

　　后来他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脑袋枕在周亦湫的腿上，身上盖着对方带着青草芬芳的外衣，整个身子都暖融融的。

　　察觉到他醒了，周亦湫俯下脑袋，遮住他头顶刺眼的日光，逆着光线，他看不清周亦湫的表情，却听得到他带笑的温柔的嗓音，轻轻唤他的小名：“小愈儿，醒啦？”

　　黎愈懵懂地点点头，周亦湫把他扶起来，笑着调侃他睡觉流口水，黎愈顿时羞得抬手要去摸嘴角确认，周亦湫却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捏他肉乎乎的脸蛋。

　　黎愈知道自己又被周亦湫调侃了，可他并不生气，反倒抓起自己身上的那件外套，不管不顾把嘴角用力揉擦过，再佯装生气把衣服丢到周亦湫的身上，之后周亦湫就笑得更欢。

　　过往的一幕幕，如今却成了过往云烟，黎愈揉了揉自己胀痛的脑袋，刚刚随从把他随意丢在地上，虽然上面铺了稻草，可也把他摔得七荤八素的，他咬咬牙干脆把这些都算在周亦湫头上。

　　如此亦不够解气，但是当下还是解了这难受来得重要，黎愈便膝行一步，够到柚木矮几上的药瓶，倒出一颗褐色药丸，抛入口中吞下。

　　药效须得一炷香的时间，黎愈没有气力做饭，干脆也不吃了，拉过矮几旁边的一张棉花弹成的薄被，往自己身上随意一盖，侧卧着就要入睡。

　　太阳穴一抽一抽，黎愈捏着棉絮，睡得极不安稳，嘴里含含糊糊，似在念叨，似在埋怨，然而声音太小，谁也没有听到，也没有谁会听得见。

　　观望这座屋子，只有梁上筑了巢的燕子一家，时而啾啾几声。

　　药效缓慢袭来，黎愈昏沉的脑子终于暂得解脱，不料他松懈不过片刻，小院外忽得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夹杂着一阵争执，他依稀分辨出那里面似乎有个熟悉的女声，再一听便一下子击打到了黎愈的神经。

　　黎愈霎时睁开眼睛，听着到外头清脆又高昂的呼喊：

　　“愈哥，黎愈，你在家吗？哎呀，你们这些小杂鱼，还想阻拦本小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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