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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风
敏泽是第二个醒来的。
她给盛秋霜掖好凉被,伸个懒腰,来到走廊,双臂搭在栏杆上,叼着电动牙刷,眺望远处初醒的自然。
罗历文家境是几个人中最一般的。父母早期只是中产知识分子,后来辞职下海,加入老同学创办的制药集团,才富起来。
作为独生子,罗历文自然要继承父母衣钵,延续父母的科研梦想,而他也相当争气。虽说和走艺术流的盛秋霜一样,从小是被各种教育资源如倾盆大雨般哗哗地砸大的,但没有天资和努力,他也拿不到八个offer。
此刻他已在院中喂鸡,师傅是那个叫林昶的小男孩。
有风吹过,各异生命的一角不约而同地被轻轻掀起。
“嘬、嘬、嘬。”敏泽在逗门口树下的黄狗。
额前的碎发丝丝缕缕地飞舞着,低低盘在脑后的发髻也松散欲坠。
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敏泽觑着双眼瞟去。是林昶仰着头。
敏泽招手笑道:“哈喽,我记得你!”
林昶不止如何回应,不自然地抽抽嘴角,别过了头。
简单打了个招呼,罗历文仰首问:“小秋醒了吗?”
敏泽笑笑:“让她睡吧,昨晚折腾了半宿。”
“路凌呢?”
“让他睡吧,好不容易离家没人管了。”
罗历文耸肩:“他最好十二点前起床。”
他最讲究效率,希望能充实地度过此次旅程的每一天。这是他和盛秋霜在出国前最后一次同游了。
可惜,路凌和盛秋霜果然睡到午饭时才醒。
路凌醒来便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吼:“啊!敏敏救我!”
“怎么了?”敏泽快步走过去。
“马蜂!马蜂!”
路凌缩在被子里,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对角天花板。
敏泽刚抬眼去找寻,马蜂便突然飞向她。
“你等下!”
“别走啊!”
路凌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枕头下,看到林昶提着暖水壶从门口走过,呼救:“哎,那小孩儿,你会抓马蜂吗?”
林昶点点头,径直走了。
“来了。”敏泽手里攥着一本杂志,小心地迈入门槛。
路凌:“你要给马蜂读书,感化它?”
“idiot,我要砸它。”
敏泽指挥:“你从床上下来,我站上去砸。”
路凌连滚带爬地缩到敏泽身后,死死抓着敏泽的肩膀。
敏泽无语,用手肘撞了一下路凌的腹部:“你抓着我,我怎么砸它?”
“能行吗?你不怕?”
“你当我跟你似的,棒球课都是睡过去的?快放手,马蜂停下来了。”
敏泽深呼吸,将杂志卷起来,缓缓站到路凌床上。
她微微仰首,集中精神,紧张肌肉,做出投球的姿势将杂志扔出去。
没中。
“Damn,马蜂居然会飞!”路凌遗憾。
敏泽扭头:“完了。杂志在马蜂脚底,我不敢捡。”
这时林昶扛着根棍子走进来。
“小孩来!”路凌赶紧又躲在林昶身后。
敏泽才看见这棍子的一端好像缠着些胶带一样的东西,赶紧下床:“你是要自己把它粘下来?”
林昶点点头,走过去,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杂志。
封面上是一群肌肉猛男,年轻帅气的脸和没穿什么衣服的身体看起来不太搭。
他产生了小小的惊讶,不懂敏泽这是什么爱好,只乖乖问:“可以踩吗?”
“可以可以。”敏泽坦坦荡荡。
林昶点点头,捡起杂志放在一旁的木桌上,爬上去踩着,举起比他还高的棍子,仰着脸,一下子就把马蜂粘住了,随即跳了下来。
“哇哦,林昶你太勇敢了吧!”敏泽鼓掌。
林昶正徒手把奄奄一息的马蜂从胶带上取下来装进自己裤兜里,听闻敏泽夸奖,他低头偷偷咧咧嘴。
“我送它回去。”林昶指了指裤兜。
路凌以为他要送工具,赶紧闪人开路:“对对对,太可怕了,赶紧回去。”
林昶在敏泽轻轻的掌声中步出门外,经过路凌时还不屑地瞥他一眼。
“敏敏你看见没,这小孩儿嘲笑我!”
敏泽看向林昶,林昶赶紧睁大双眼,无辜而略带迷茫地回看。
“以己度人,idiot。”
路凌瞪一眼这小鬼,冷笑一声。
折叠圆桌被撑起,塑料膜几经驯服才踏踏实实被铺到桌面上。
刚刚被吓到的路凌,此刻又纹丝不动地趴在桌面犯困,等着饭菜被端上来,两条胳膊斜亘在桌面上,占据了大半张桌子,林昶端着汤盆来,都不知该放哪里。
敏泽原本也自然而然地坐下,心中猛地浮现出昨天晚饭时兰婶儿独自忙前忙后的身影,便觉得自己呆坐着不太礼貌,起身跟着罗历文去厨房端碗。
却照旧被兰婶儿笑着拒绝了。
“来的都是贵客,咋能让你们自己端?”
招待所是兰叔一家负责,如今兰叔中风未愈,在一楼里屋歇着,只剩兰婶儿拉着年迈的公婆和辍学的小姑子兰姑。林昶为了给太奶奶补贴医药费,也来兰婶儿这里帮忙。
经年未灭的油烟熏哑了兰婶儿的嗓子,时光如水流淌,始终清不去梗在咽喉的痰。
“你们坐着吧,还好几个菜呢。”兰婶儿清下喉咙,中气十足地喊一声,“林昶!”
一阵鞋底拖沓着磨蹭过地面的跑步声愈来愈近,林昶站定在厨房门口,等着兰婶儿吩咐。
兰婶儿一边剁菜一边大声道:“叫牛蛋来吧。”
话音未落,林昶就跑开了。
敏泽轻轻笑了一下,见兰婶儿看她,便解释:“原来真的有叫牛蛋的。”
“俺们这都村头土话,起个贱名好养活。”
“很可爱啊。土是乡土的土,多亲切。我听说有个外国老头,名字还是茅房的意思呢。”
兰婶儿哈哈大笑。
倚在粗糙的木门框上的敏泽直起身,四处观察一番,往院中餐桌走去。她说的这个外国老头,是她姥爷。
一大帮聒噪的小孩蜂拥而来,率先围攻偷吃花生米的路凌。
“叔,你在偷吃!”
敏泽和罗历文吃吃地笑。
迷迷瞪瞪的路凌瞬间清醒:“叫谁叔呢?你哪位?”
“我牛蛋。你不是叔,为啥梳光头?”吸溜着鼻涕的小男孩哑巴着嗓子,含混不清地问。
“而且都白了。”啃手指甲的小女孩补充。
“光……”路凌无语凝噎,“这是油头!还有,这不是白发,是银发,挑染!倒霉孩子,懂不懂时尚。”
牛蛋正要说什么,被从厨房端来一盘炒青菜的林昶叫住:“牛蛋你想不想挣钱了?”
小孩子们这才尖叫嬉闹地冲去厨房。
盛秋霜姗姗来迟。昨天的坏情绪已经差不多烟消云散,她决定既来之则安之,度假第一天,要心情美美的。于是在房间里挑了半个钟头衣服。
而朋友们几乎早把饭菜卷入胃里了。
“哇,小朋友们好勤劳,好可爱。”
顾不上吃饭,盛秋霜左手小臂上缠了几圈从日本堺市博物馆买来的小袋装金平糖,来一个小孩发一袋。
一个青年女子拍一下小女孩的后脑勺,讲了一串方言。
女孩阿春便恭敬道:“谢谢姐姐!”
盛秋霜心情大好:“不用谢!”
领过一次的牛蛋又凑到跟前:“盛老板,你为什么穿乞丐的衣服?”
和蔼的笑容僵住了。
牛蛋赶紧出卖同伙:“是昶子哥问的。”
埋头猛吃第三碗米饭的路凌一拍桌子,搂过幸灾乐祸的牛蛋和不知所措的林昶:“英雄所见略同!”
林昶又不自然地眨巴着眼睛看向敏泽。
敏泽总感觉林昶想对自己说什么,但他不开口,她也懒得问,便笑着看戏。
掉落的筷子随着瘸腿的桌子在桌面上咯吱咯吱颤动。
盛秋霜上身穿着rojita水手领,下身着liz lisa波点超短裙配堆堆袜,换上了此次旅程携带的唯一的帆布鞋——当然也是杂志《Zipper》中的爆款。
她瞪一眼路凌:“懂不懂时尚,老头?”
“丐帮帮主。”
“承蒙夸赞。”盛秋霜乐滋滋地开始叨菜。
“林昶,倒水!”是兰姑在喊他。
林昶红着脸挣开路凌的手臂,跑向厨房。
盛秋霜望着林昶的背影,叹息了一声:“唉,小孩儿。”
她刚埋头吃饭,突然想起了什么,侧身挤到敏泽耳边:“敏敏,除了林昶,这村子里有几个姓林的小男孩?”
吃饱饭百无聊赖的敏泽还沉浸在刚才的欢乐里,笑着问:“怎么了?”
盛秋霜眼珠转了转,神神秘秘道:“林景明不就莺村出来的吗?小孩年龄也对得上。”
抠着桌面塑料膜的手指滞了一瞬。敏泽随即轻声惊叹:“秋,你脑子转得够快的啊。”
林景明是母亲余勉的现任伴侣。丧偶后的余勉曾因高血压导致肾衰,最后做了肾移植手术。虽不知捐助者身份,但余老太太坚持要报恩,成立了器官移植慈善基金会,并最终查到其中一名志愿者林景明,是肾脏捐献者郭雨晴的丈夫。
郭雨晴来自邻村,两人在镇上唯一的中专读书,后来双双考入师范学校。毕业后,林景明成为初中物理老师,郭雨晴在全国连锁的小商场做出纳。两人婚后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直到车祸夺去了郭雨晴的生命。
据说林景明难以走出悲痛,连自己儿子都丢回了老家,不管不问。
“是吧是吧?要问问你二姐吗?还是问兰婶儿?Oh no,这不太好。但你觉得你们家投莺村是巧合吗?”盛秋霜神秘地发问。
“这么一说……我也有疑惑。可我一直以为坊间传闻是假的,毕竟我妈她们嘴牢得很。而且林景明说到底对我妈也是有恩的,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敏泽眼神中浮出一层转瞬即逝的犹豫,望一眼蹲在厨房地上接水的林昶。“算了。大人的事我懒得管,迟早会明白的。”
“可你没想过,万一多了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跟你抢家产怎么办?”
敏泽淡淡道:“不至于吧,我家有什么可抢的?投错胎了,想分家产应该投胎成我小姨的现老公和前妻的孩子。”
“你们大家族,就是复杂哈。”盛秋霜险些没跟上敏泽的逻辑,
“不过我觉得还是得确定一下。你说了林景明是好人吧,那这小孩就是他唯一的污点。你小姨一家信佛,讲究做好事结善缘,说不定你二姐就是想帮这小孩脱离苦海,替林景明赎罪的,顺便提防这小孩长大了报复他爹,迁怒于你们家。”
“啊?可我妈都没想过。”
盛秋霜讲得头头是道:“你妈妈又没告诉你,毕竟林昶是你妈妈现男友和前妻领养又丢下的孩子,对你说不出口啊。也可能是你姥姥决定的,然后让你小姨派你二姐做。”
“……”敏泽一时还真没听懂,抚了抚下巴,“虽然很扯,但我们家,一切皆有可能。”
“Bingo!”盛秋霜打了个响指,细嚼慢咽起来。
“怎么打的,教教我。”
“晚上教你。”
“教什么?敏敏,我也要学。”
路凌进食结束,嬉皮笑脸地凑过来。
“教你提肛。”
敏泽云淡风轻,心理素质强大。
“好啊!刚好可以治疗痔疮。”
路凌觍着笑脸,张口就来。
敏泽张了张嘴,没想出反击的话,轻轻骂了声“idiot”。
路凌突然坐正,并拢双膝和脚尖,敬了个礼:“Yes! Ma’am!”
敏泽撇撇嘴笑了。
盛秋霜默默翻了个白眼:“路凌,能不能让我安静吃顿饭?”
“这你得问你们家文文。是吧文文?”路凌厚着脸皮去勾搭罗历文的脖子。
罗历文一把将路凌推开。
路凌夸张地摔倒在地,捏着嗓子:“见色忘友!敏敏,你看他们!”
“活该。”敏泽点评。
路凌正要趁势滚地上去,一只黑瘦的小手伸到他眼前。
跑得满脸汗的林昶喘着气,一手还提着刚倒空的水桶。
“啊?”路凌呆了片刻,不知怎的就被这小孩拽起来了。
“还不谢谢人昶子哥?”敏泽啜着玻璃杯的吸管,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目光自林昶脸上游离。
没听到答复,林昶就红着脸跑开了。
他把铁皮桶咣地放入厨房地上的水池,趴在门框后偷偷遥望笑得肆意张扬的少年们。
午后的厨房格外地静谧。兰婶儿去田里了,兰叔和兰公兰婆在里屋午睡。兰姑被邻村骑电瓶车的小伙载去镇上进货。
生锈的龙头滴答、滴答地流水,坠入空荡的铁皮桶底,发出嘲哳而显著的撞击声,如同他幼小的心脏在广阔麦田间的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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