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背叛

　　M312年夏至，金陵城人熙熙攘攘，有人在为生计劳苦奔波，有人在街上行乞度日，有人于酒楼日夜欢歌，有人高坐台阁，有人振臂高呼愿为众生开太平，有人迂腐不化，有人妄想师夷长技以制夷。
　　金陵周家就是其中之一。周家，世代书香门第，其中这一代掌门人更是其中翘楚，但周老爷子有一个不成器的小儿子，诗书礼乐无一不通，是朝代晚期年间的探花郎。
　　金陵城当地土著提起周家，大多数是一致的好评。但如果提及周家的小少爷，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缄口不言。实在是周家的小少爷有些过于混账了，和他父亲以及几个哥哥性格大相径庭，每天不是招猫逗狗，就是吃喝玩乐。
　　周家的宅子坐落在金陵城的东南，不同于南方园林的秀美别致。周家或许是祖上是陕北出身的原因，居所反而更加开阔疏朗。修深宅大院，讲究前厅房、后楼房，两边厦子加厨房；九间套三院，明柱格子扇，厅房加游廊，马房搁偏岸。
　　而此刻，院子里有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年轻人，不顾身后人的劝阻，疾步向远处的大门走去。年轻人长身玉立，身着西式深色西装马甲，短发也修饰得利落干净，颇有当时进步青年的即视感。
　　青年皮肤白皙，身高八尺有余，长身玉立，端的是一副优雅自持的模样，眼尾狭长笑起来的时候却会弯成一道简单的月牙，鼻梁高挺，唇色浅淡适中，却有酒窝，驱散了他这人长相给人所带了的距离感。
　　“小少爷，小少爷，你不能出去。”那人身后跟随着的一众仆从，嚷嚷着让他停下，话里话外都是不要让他出门。
　　却见那人回头瞪着身后跟着的众人，他冷眼看人时，眉眼下压，多了几分冷意，吓得身后年纪小的丫鬟不敢再往前走，这人便是周游。
　　他平日虽说有些混帐爱玩，但对待下人一贯是脾气好的。但周游生起气来还是很唬人的，因而除了把他带大的周伯，其他的几个下人你推我搡地都不肯上前。
　　周伯慢悠悠地走到周游身旁，叹了口气，笑了出来。看着小少爷越发脱去稚气的脸庞，不停窜高的身长，不欣慰是不可能的。这么些年，虽说外面一直在传，周家的小少爷是来败周家的祖宗的基业的。
　　可事实上，小少爷一直在认真地学习各种东西，他能看出来小少爷和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不一样，他想的更多，想的更远，小少爷是鹰，是注定要飞到更高更远的地方的，是要有大出息的。
　　就是可惜小少爷总是和老爷吵架，老爷总是骂他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面去了，也不知道这父子什么时候才能坐下来好好说说话。
　　老爷每次都叹息“慧极必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己虽是听不太懂，但他能看出老爷还是很在乎小少爷的。
　　每次和小少爷说完，老爷眉目里面都是担忧。
　　唉，周伯叹了一口气，本来就有些弯曲的脊背越发佝偻了。
　　周游看周伯往自己这边走，脚步微顿，想要上前牵住周伯，但似乎想起什么，有些羞恼，转身就想要往外走，却被周伯看出他的意图，快走几步上前拽住了周游的胳膊。
　　周游挣了一下没挣开，想要用一些力气，低头却看到周伯花白的头发和他牵着自己胳膊的手，越发瘦骨嶙峋。
　　周游恍然间掉下几滴泪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年少时骑在他肩头赏游园花卉，坐在他手臂上摘高处的果子的壮年男人不复高大，体格越发瘦小，仔细想想刚才和父亲吵架的时候，父亲眼角额顶的细纹都增多了好多，鬓角的白发也不再是稀稀落落的几根，而是一撮一撮出现在他发丝里面。
　　想着这些，周游手上的的劲力松了很多，低下头，任由周伯牵着他往院子里走。周伯意识到身后人的顺从，脚下就放慢了脚步。
　　“周伯。”周游终于出声，他声音清亮带着微哑，轻声又郑重：“周伯，我必须要走，我从小到大就没个正形，但这件事我一定要去做。”
　　周伯怔了一瞬，不知道该怎么说。半晌，用自己的手轻拍周游的手臂，声音沙哑而缓慢。
　　“少爷，周伯老了。”说罢微顿，扭头拉着周游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就算是周伯年轻的时候，你和老爷说的那些东西我也不懂。”说着把自 己逗笑了。
　　周游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示意让先听他说完。
　　“少爷，我年纪也大了，我给自己脸上贴点金说，我是真的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我没孩子。”周伯眼神变得有些黯淡，看着远处的石墙，像是在思念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周伯回过神来才继续说，“年轻的时候，我老婆怀孕，不怕你笑话，周伯我当时就特别开心，我当时还想，在你家再干几年攒些钱，出去做点小本生意。”
　　周游想打断周伯的话，那时他还没出生，但他小时候调皮跑出去玩的时候，家里的婆子好像说过这些。
　　周伯的老婆生育时难产，孩子当场没了，他老婆后来身体底子不太好，过了没两年染了一场风寒就过世了。后来陆续有人想给他介绍个亲事儿，但都被他拒绝了，这么多年都是自己一个人。
　　“可能我命不好瘟到人家，好好一姑娘嫁到我家里面，没个两三年就去了。孩子没了之后，她一直郁郁寡欢。我想孩子没了以后可以再有，但人家父母把女儿托付给我，可不是想白发人送黑发人的。”
　　说着周伯语气有些哽咽，“但谁知道后来郎中说我老婆不能生了，我好不容易把她劝回来了。她听到这个信儿之后就想让我把她休了。小少爷啊，你周伯虽说没啥子文化，但事儿不是这么干的呀。”
　　周游忽然想起来，有一年中秋，自己家里面在吃团圆饭，父亲让周伯在家里和大家一起吃，却被周伯拒绝了，说是要回家吃，家里有人等着自己，母亲当时面上有不忍，想要出声留下他，并唤来了日常服侍自己的人让去再拿一双碗筷，但被父亲制止了。
　　说到这里，周伯看了看周游，笑着问：“小少爷，您知道周伯我和你说这些是因为什么不？”
　　周游看着周伯沧桑的脸，隐约有种预感，却不敢确定，只是觉得荒唐。怎么会破烂至此，从上到下，苦难加注在每一个人身上。
　　周伯却没有等他的回答反而自顾自的往下说了下去。
　　“周伯不明白啊，我婆娘哪怕不能生了，那也是我们自己家的事儿，怎么能有人跑到我婆娘面前说让她别拖累我，不能下蛋的母鸡要来有什么用呢？”
　　他说到这里已然气愤，似乎要发泄多年的怒气，语气越发激动了起来。
　　“小少爷，那些年里背地里面说我婆娘的闲言碎语不少，但我是个粗人，就随他们去说。关起门日子，还是我和我婆娘两个人过的，就没在意，可谁知道，我婆娘记心里了，染风寒的时候就一直不见好。我给她办了丧以后，在我家床底收拾衣物的时候，才知道那些药她压根就没喝，全倒了。”
　　周伯说完就站了起来，似乎是想要擦眼泪,但情绪过于激动，脚下踉跄，差点磕到石凳上，幸好周游及时伸手接住了老人。
　　“小少爷，您从小就不觉得下人低人一等，一直把我们当人看。我在这谢过小少爷了。”说完站稳了脚跟，退后一步就想拜一拜周游，却被周游使劲儿拉着胳膊立在自己身前，不让他往下拜去。
　　周伯佝偻着身子抬手抹了眼泪。看他不让拜，也不强求，遂站直了身子继续往下说。
　　“我一直在您家做活计，没看过书，更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就是觉得这世上苦命人太多了，小少爷您能叫醒一个是一个，至少让那些人打心底里觉得自己是个人，别轻贱了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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