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背叛

　　M313年初春，雨都，满街都是英发碧眼的外国人，明悦依旧有些不习惯。
　　“小明月，回头。”在异国听到熟悉的中文，明悦有一瞬间的出神，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嗓音实在过于熟悉。他转身看去，果不其然，周游站在台阶旁的一个英式小饰品的摊位前，笑得眉眼弯弯，一如当年。
　　明悦快步朝他走去，“你怎么过来了，哥哥？”
　　周游伸手撸了一把他的头发，少年发丝绵软，像小动物似的。自从他发现后，每次见到明悦，他就忍不住往人家头上招呼。明悦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总是会气呼呼地打掉他作乱的手。后来发现他也不听，就只好随他去了。
　　周游伸手比了比两个人的身量，疑惑小孩儿是不是又长高了一些？
　　他现在还记得，初见时少年的身量才堪堪到他的肩头，但大概小孩青春期正在长身体，来英国后也没有水土不服，身量窜得奇快，不过半年时间就已经到他眉骨处了。周游不禁疑惑，英国的伙食有这么好的吗？
　　明悦不仅个子窜得快，就连长相也褪去了之前的青涩，面部骨骼仿佛长开了，立体硬朗，就连脸上的婴儿肥也褪去了，唯独那双桃花眼看似依旧多情。
　　“回神了，问你话呢？”明悦打断了他的神游，“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周游回过神，就看到少年人那双清亮的眸子，正专注地看着自己。
　　周游心下暗骂要命，这小孩怎么出落得越发合自己胃口？如果要带一个男儿媳回去，应当会被父亲家法处置吧。
　　“在想我们小明月长的好看，在学校有没有被别人家的姑娘缠上？”周游出声打趣道。
　　“没有。”明悦声音有些冷淡，但好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又找补道：“老师留的课业比较多，学校的舞会联谊很少有空参与，慢慢没人邀请我了。”
　　“没有吗？”周游放下手中的怀表，拒绝了老板的介绍，牵着明悦走去，“有没有什么想要吃的，今天还早，你要是没什么事忙，一起去吃个饭吧。”
　　明悦被掌心的温度烫了一下，低头看见两人牵在一起的手，顿时觉得手心汗渍渍的，想把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来，用了力气却发现被攥得更紧。
　　明悦卸了力，懊恼地敛下了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吃火锅好不好？”周游柔声开口道，生怕惹恼了这位少爷，见他坚持不肯答话，周游手上不轻不重地捏着他的手心，把他拉到了橱窗旁，“怎么了，又不说话？小祖宗，哥哥又怎么招你了？”
　　往日周游这么低眉顺眼地哄上一番，小孩的气性大抵就消了。这是后来周游和明悦熟悉之后发现的，最开始明悦特别识礼，怎么逗都不会生气，一股君子端方的做派，周游时常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也不知道年纪这么小一个孩子，为人处事却老学究的味道，他那时候想，大概是被家里教得太好了。
　　后来随着两人熟悉，明悦内里的那点脾性渐渐被勾了出来。
　　明明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嗜甜，喜欢赖床，生病不肯吃药，逗一逗就会生气，却守着礼节不发脾气，但是低着头不说话，像倔脾气的小狗，勾得人过去给他服软，总得哄着他，带他吃顿好的或者多讲几句软话方才罢休。
　　但不知今天是怎么就哄不好了，周游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平时带他吃顿火锅就好了，怎么气性也该消了，但现在却怎么也不肯理自己。
　　你要是问他，他十之八九会告诉你，没有生气，只是刚刚环境太嘈杂，没有听太清。
　　果不其然，明悦下一秒就开口道，“没有，哥哥我们去吃饭吧，再晚些怕是大厅没有位置了。”说着便反客为主地拉着周游，往他们常去的中餐馆走去。
　　周游好气又好笑，生气了不说，哄着他他给你装没事人，看起来倒像是自己莫名其妙。周游想要开口骂他，但看他委委屈屈的，自己又下不去口，一口气梗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活脱脱给自己整憋闷了。
　　周小少爷向来只顾着自己的性子，看起来斯文俊秀，实际上谁要惹他不痛快，他十回有八回会骂回去。
　　其中不骂回去的两回，多数是因为对面是周老爷子，总不能骂自己亲爹。
　　这倒稀奇了，出了趟国，又给自己找了个祖宗。
　　周游深呼一口气，默念：这是你家小孩，年纪还小，你不能和他一般见识。
　　“明悦，小明月。”周游拽住明悦拉他往前走的手，把小孩拽回自己旁边，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能从那双眼睛里面看出什么来。
　　明悦被他盯得不自在，被拽着走也走不掉，索性心一横，闭上了眼睛不让他窥探。
　　你不是想看吗？看呗。
　　明悦装瞎子，眼不见为净，横竖被人围观，尴尬的不是自己。
　　他是瞎子，看不见！
　　眼看着两个大男人旁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更何况两个英俊的东方人本来在异国就足够打眼。饶是周游脸皮再厚，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
　　无奈周游只得牵着他往中餐馆那边走，怕他摔倒还得像老妈子一样提醒，“小祖宗，把眼睛睁开吧，我们去吃饭，看路，可别摔着少爷您。”
　　往前走了大概五百米，映入眼帘的是是一座中国传统式的建筑，分为上下两层，用传统的木结构搭建而成。整体呈丹砂红，古色古香的中式大门，门口还列着两个石狮子，庄严古朴，这两个石狮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之前听店里的老板说，这是在中国的时候家里门前的，移居时就带了过来，大概人都想留些关于远方故国的念想，所以就算那两个石狮子搬上搬下费了不少功夫，老板还是把它带到了这里。
　　“哟，两位今天又一起来了，还是老位置？”刚一进门，迎面走来了一位胖老爷，穿着长袍，声音洪朗。
　　周游冲着老板笑了笑，问了几句好后才说道，“准备一下楼上的包厢吧，我今天把旁边这位惹生气了，在大厅不好赔罪。”
　　老爷子笑呵呵地应道，“行，我让人给你们准备包厢。”说罢便伸手招呼到旁边的伙计，人看起来瘦小，但撸起的袖子下面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流畅、有力量感。“小福，你带着这两位上楼去，安排一间包厢。”
　　招呼完后，转头对周游抱歉道“周少爷，我那边还有客人要招待，就先失陪了。”
　　周游摆了摆手，示意他没关系，“老板，您去忙，让这位伙计带我们上去就行了。”
　　明悦看了他一眼，暗暗吐槽：老狐狸，在外面装得人模人样的。
　　伙计开口说道“两位跟我上楼吧，请。”
　　周游敲了敲明悦的脑壳提醒，“注意看路。”
　　到二楼，伙计打开了左边第二间的房门，进去迅速收拾了桌子和碗筷，点了点餐，就识趣地退出了房间。
　　直到伙计关上门，周游扭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明悦，泄气道：“究竟怎么了，少爷，您都气了一路了，总要告诉我原因吧。”
　　“没怎么，哥哥你想得太多了，我没生气。”只是说话时眼睛怎么也不肯看向周游，心虚得没什么可信度。
　　“那你怎么不敢看我呢，嗯？”他伸手拍了拍明悦的肩膀，拉着他的肩把人往自己跟前拽了拽，从远处看起来像是两个人的头贴在了一起，明悦一下子被他弄得有些不自在。
　　周游看着小朋友羞恼的样子，脑子里面仔细回忆了今天自己说过的话，忽然萌生了一个不太可能的设想。
　　一想到这个设想可能是真的，周游的心就好像控制不住，要跳出来了一样，那种旺盛而蓬勃的生命力是之前他从未感受到的。
　　周游稳了稳心神，斟酌开口，“是因为我问你，有没有正在交往的对象，涉及到你隐私，让你不开心了吗？”
　　明悦本就觉得有些不自在，正在想如何打破这尴尬的局面，毕竟因为他无心的一句话，自己就闹脾气这点实在有些无理取闹。但话还未出口，就听到他这样一句话，当真是烈火烹油。
　　明悦之前只当他不知道，想着这人心大如盆，不想同他一般见识，却没想到人家是揣着明白装胡涂。不由得明悦觉得自己像是个笑话，他想起身出去，下意识不想和他呆在一个空间，但心里还是隐约期待把事情说明白。
　　“周游，调戏人很好玩吗？我只是年纪小，不是不通人事，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看我的眼神是什么样的你可还记得？”明悦声音里仿佛淬着冰，像是把往日那些插科打诨的事情翻出来，说罢便俯身在他耳边细语：“你猜，我懂不懂？
　　周游只觉得心里升腾出一股喜悦。
　　他原以为自己这段感情不容于世，应该永不见天日，被自己封存，但自己的欲望与欢喜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被对方看了个明白，并且默许且纵容。
　　周游看着离自己咫尺之遥的脸，伸手掰过明悦的脑袋，探头便吻了上去。他啄吻着对方柔软的唇瓣，用牙齿轻微地研磨，摄取着对方唇腔的气息。
　　明悦被这突如其来的吻搞得有点发懵，无意识地嗯了一声，就想用手把人推开，却被人抓住机会，趁着嘴唇开合的瞬间溜进了自己的口腔。周游仰头舔舐着他的齿列，勾着他鲜润水嫩的舌尖缠绕摩挲，分开时好像勾出了银丝。
　　明悦被吻得脸红，气息有些不稳，眼睛湿得快要滴出水来，丝毫没有刚才一脸冷意的样子。
　　他跌坐在周游怀里，有点傻，想骂人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得气鼓鼓地窝在周游肩头，一口咬在了他的锁骨上，硬生生咬出了血丝。
　　“嘶…”，周游深吸了口气，把他的脑袋从自己肩膀上移开，低头看了看自己肩膀上的牙印隐隐渗出了血丝，“不是吧，少爷，你是有多恨我啊？”
　　周游把他的脑袋往前按了按，抵着明悦的脑袋看着他，说道：“少爷，你说句话呀，给我个准话。”
　　明悦看他这副不正经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会有人在好好的说着话忽然吻上来的。但在周游怀里，被他用这样的眼神一直盯着，明悦似乎早已忘记脑子中的气恼，反正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还能怎样呢？于是，明悦伸手揽住了周游的脖颈，“给个解释吧。”
　　周游松开了攥着明悦后脖颈的手，掐住了他的下巴，前后摩挲着对方的下颚，“嗯？兴之所至，谁让我们小明月长得这么好看呢，你不是也说了吗？我们第一次看见面看你的眼神你都清楚，见色起意啊，不然还能怎样？”
　　明悦看他望向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就想从他的身上爬下来溜走，往门外跑去，却发现自己腰上横着一只手臂，被掴得死紧。
　　“别动，”周游揽着他的腰，调整了坐姿，“让我好好地抱一抱你，乖。”
　　感受到怀里的人不再挣扎，周游浅笑，他之前说过明悦最是心软，很好说话。只要你对他服软，他就乖乖地坐在怀里任你揉捏。
　　“我不是故意逗你，只是时常想和你多说说话，想听你说一些学校的事情，却不曾想次次都会惹毛你。”
　　明悦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别扭表示着自己的安慰，被周游一巴掌掴在了背上，老实地不再动了。“好疼，你下手轻点。”
　　周游安抚他的后背，轻声道，“每次都说我瞎撩拨你，但情之所至，是真的。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应是我的。”
　　太过漂亮的东西都会遭人觊觎，遑论漂亮的人。细究起来，周游长得不差，论其长相也是人中翘楚，自小也见过不少好看的人，却从未有一个人像明悦，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那种旺盛的生命力与腐朽颓废的杂糅，让周游觉得他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生命体。他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长久以来缺失的自我，他的缺憾终于得以弥补。
　　他曾经鄙夷自己的卑劣，给他不该将那些无望且虚无的情爱寄托在明悦的身上，明悦没有必要去弥补他缺失的那一部分。
　　“明悦，我心悦你。”
　　“我知道啊，还有呢？”明悦笑看他，就好像他说的不过是今天我已经吃过了一样稀松平常，无甚特别。
　　“还有？”周游疑惑道。
　　还有
　　你不同于我的理想我的信仰，
　　你会是我终生情爱的总和，
　　我不会爱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多余你。
　　哥哥
　　我会是你心上永不凋谢的一朵玫瑰，
　　就算是死亡。
　　明悦边说边用手抚摸他的眉眼，从眉峰处抚摸到下颌，移至喉结，轻轻地用手指捻了上去。
　　他的手指柔软，温度却有点低。周游想起来曾经看到的养蛇人，手里面的蛇缓慢地往颈间攀附，鳞片显示出冰凉透亮的触感。
　　他和这个人认识才短短半年，却刚刚的谈论中却已经约定完了余生。
　　中国人的婚事不是很郑重吗？怎么说也要三媒六聘，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反而三言两语交代了个干净。
　　不过，国人传统好像也没说过男子之间也可以结亲。
　　“笑什么？”周游问，这小孩儿怎么诉了衷情后，一个人在那里傻乐呵。
　　“我原本在想为什么我没有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什么的，后来想了想好像我们的国家没有男子结亲的传统。”
　　“不矜持。”周游笑骂，“怎么想那么远？少爷着急嫁到我们周家来了？”
　　“谁着急嫁到你们周家，我只是在想这种感情不合礼教。”明悦出口怼道，这人三言两语根本就没有认真的，自己果然还是眼瞎吧，却发现自己去三言两语仿佛戳到了周游痛处。
　　他本来就担心将自己拖下水，世人因这段感情对自己闲言碎语，自己还说不合礼教这四个字，心下暗骂自己糊涂。
　　“明明是我们明家恰巧缺一个入赘的，看周公子长得俊俏，勉强收了，至于别的我家里倒是不甚在意。”明悦顿了顿，语气渐缓。
　　“我父亲早些年离经叛道不顾亲族反对执意娶了我母亲，于这世间大多数是他都是自在二字，我也是如此。”
　　明悦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抚平了他皱着的眉头。
　　“我不是几岁稚子，你还没那个本事诓骗我，哥哥。”说完就自顾自的笑了起来，没骨头似的耷拉在周游身上。
　　周游恍惚间生出错觉，明悦很像离开自己就活不了的菟丝花，就只能这样在自己怀里盛放，直至腐烂。
　　他伸手和明悦五指交叉相握，柔声道：“我只是担心那些闲言碎语泼到你身上，恶语伤人六月寒，至于亲族。”周游摇头笑道“我走的路，说一句大逆不道也不为过，只怕是到时我回去有几个头都不够那帮人砍的，大不了让我父亲一顿家法把我打出家门，也乐得清静。来日事发，至少不会牵连他们。”
　　明悦从他身上下来蹲在了地上，将头放在他的膝盖上，缓声对他讲：“我将永不悖逆我的信仰，别担心。”少年声音很轻，语气中却带着不同于平日的决然。
　　落日从打开的窗户倾洒进室内，照在两人身上，一室清晖，不觉间就打破了这种沉闷的氛围。
　　我们会一起的，有什么好怕的呢？
　　有什么好怕的呢……

　　周游恍然从梦中惊醒，果然还是梦到了……
　　他不由得又想起他和明悦的最后一面，他的小明月眼睛亮晶晶的，脸上的灰尘都没来得及擦，却仍语气雀跃地笑着对他讲。
　　“哥哥，地府大概是通的，不然我就要长途跋涉走回故国的……到时我会和孟婆撒撒娇不喝孟婆汤，我一定记得要嫁你这回事。”
　　说完这番话明悦的脸色忽然变得冷峻，声音也好似掺了冰碴子。
　　“所以啊……”
　　所以什么呢……周游头痛欲裂，嗓子像是撕裂的风箱，嗬嗬地发出嘶哑的声音。
　　“开枪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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