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以作夜

作者: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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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停。”

      又一次叫停之后,整个片场的气温,不出意外地再一次地往下走了三度。尽管室外艳阳高照,室内却冷得像冰冻三尺,人人自危之余,又都在心里打哆嗦,没人敢去看这一刻导演和女主角的脸色,生怕一着不慎,被台风尾扫到,平白送去当炮灰也就算了,要是为此丢了工作,那就实在太得不偿失了。

      程静言的新片《倾盖如故》开拍至今足三个礼拜,凡是有涉女主角的镜头,别说一条过,如果有那个镜头五条以下能过的,全剧组都觉得凭空掉了金元宝——这就意味着这一天有希望在半夜之前结束这一天的工作,但可惜的是,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担任主角的倪珍珍,以前是个平面模特,后来一夕之间蹿红,唱歌主持演戏,第一次担纲女主角就是在程静言的新片里。这样的势头圈外人看得像是神话,知道内情的圈里人却只当又多了个谈资,都是吃一碗饭的同行,有些话彼此兜住,心知肚明不点破罢了。

      不管戏演得多要命,她倒是真的美,雪肤乌发,明眸皓齿,只要展颜一笑,就算犯了天大的错事,一般人恐怕也很难不为之心软,继而不予计较,只为再求美人开颜。

      不过可惜的是,程静言并不是一般人。

      这一次他又叫了停,看着脸色也隐约发青的倪珍珍,倒是不发作,脸色也很平静,走过去心平气和地说:“现在台词都贴在化妆盒和抽屉里了,还有什么问题?”

      倪珍珍看起来是想白他一眼,后来看边上的助理拼命给她使眼色,硬是忍住了,娇滴滴地指着抽屉说:“可这桌子左右两边都有抽屉啊,就不能换张只有一边有抽屉的桌子吗,这样我就不会开错了。”

      这句话说得全场都静了,无人不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的表情,又全都在拼命掩饰的同时,想看程静言对这个宝贝怎么处理。程静言依然不动声色:“你左右不分?”

      “平时是分的,就是一全心投入演戏,脑子里想不到别的了,哪里还顾得上分左右嘛……还有那个化妆盒,字太小了,我看得好费力。”

      程静言微笑:“原来你在想。”

      他这一笑,立刻有人跟着闷笑,又不敢过于放肆,笑了几声赶快拿咳嗽掩盖过去。倪珍珍看见这个笑容,以为这件事算是过去了,传闻中难搞定的程静言也不过如此,就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甜美的笑容:“导演,所以你看是不是能换张桌子呢?要是只有一边有抽屉,不就没事了?还有啊,这个戏的台词怎么这么长啊,不能再缩短一点?要不然就像拍电视剧时候那样,只动嘴巴不出声,后期再配上,这样大家都不要这么辛苦了,不好吗?”

      她笑盈盈地望着程静言,等他点头。谁知道程静言蓦然收起笑容,语气还是淡淡的,话是对着整个片场说的:“大家辛苦了,今天就到这里,五分钟后开始清场,清场完毕就可以散了,明天休息一天,下周一准时开工。”

      这通知来得没头没脑,但听到提早收工,谁又不高兴,无不手脚麻利地把手上的事情交待完,就三三两两结伴快速离开了摄影棚,每半个小时几乎所有工作人员都散了,除了程静言身边的班子,就只有倪珍珍和她的助理还摸不着头脑地留在原地。她见程静言一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又对刚才的提议不置可否,倪珍珍觉得无趣,又不甘心无功而返,就站起来,走到程静言身边,用她那一贯的娇柔嗓音提醒前者自己的存在:“导演,所以刚才我那个提议,您的意思呢?”

      程静言仿佛这时才留意到她的存在,转过身看她一眼,静静说:“我觉得不怎么样。那这样吧,你不要演了。”

      “导演……?”倪珍珍疑心自己听错了,笑容挂在脸上一时来不及褪去,不由得微微蹙眉,我见犹怜地轻喊了一句。

      程静言已经看都不看她,转身和一旁的Amy交待:“把倪小姐的合同送去我办公室,单方违约的钱,我来赔。再通知片场大门,倪小姐一行人的通行证,明天开始正式作废。就这样。”

      这一手不要说打得倪珍珍措手不及,就连Amy也是一怔,才赶快点头,把几件事情记下来,又吩咐下面几个小助理去分头通知和准备文件。倪珍珍自从模特圈跳出来入了影视圈,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气得浑身发抖,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特别是看到程静言若无其事的样子,更是恨极。她为了这个片子,半个月来吃够了苦头,看尽了程静言的冷脸,也听了不知道剧组私下的嘲笑,如今却被导演轻飘飘一句话给辞了,一肚子的火顿时再也压不下去,正好摄影棚里的闲杂人等也走光了,“罪魁祸首”又正在眼前,于是猛然就开了火:“程静言,你不要欺人太甚!”

      倪珍珍本来有些童音,软糯糯娇滴滴,声音猛一拔高,忽然有了尖锐的金属音。在场的人没防备她的声音能有这样的效果,几乎都吓了一跳。她既一鸣惊人,索性不管不顾把一腔的怨恨一古脑地倾吐出来:“嫌我不会演戏?看不起我?要赶我走?你当你自己几斤几两,还以为真有权力撕我的合同?我告诉你,这片子我演定了,你要是看不顺眼我,你就滚!也不看看这是谁出的钱,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蹬鼻子上脸了!”

      场子里本来就没有人,她声音又尖,全棚都是一个人的回音。倪珍珍盛怒之余,看到程静言阴沉下来的脸色,只当是自己戳到他的痛处,又是得意又是爽快,正好余光瞥见有人进来,一看是穆岚和周恺,这下更是如同被打了一针管的鸡血,指着穆岚对程静言说:“我演得差?那这个之前连戏都没演过的是女人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把她搞进来的?还一个劲的削我的戏份加她的戏……好啊程静言,我算是明白了,你这么处心积虑赶我走,是想着我走了之后你好给你姘头腾位子,好名正言顺换女主角是不是?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吧,做你的白日大梦去!这片子我演定了,你给我滚,带着你家的婊子一起滚!”

      她骂得气势汹汹,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刚进来的穆岚和周恺耳中。穆岚还没来得及说话,周恺已经变了脸色,骂了一句“做姘头的倒骂别人不干净,什么玩意儿”,正要出声,却被穆岚轻轻拉住了袖子。

      穆岚趟进这场浑水,实在称得上无妄之灾。

      试镜之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接到电话,告诉她试镜成功,就等她去新诚签合同。她本来已经没做打算,没想到居然接到这个电话,第一时间还以为是在做梦,直到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又用力咬了嘴唇,才意识到原来这不是白日梦。接下来一切快得像顺流而下的水:签合同,搬家,拿到剧本,再一个多礼拜就片子就正式开拍了,她甚至都没上一节表演课。

      开拍之后日子更像一场梦。穆岚没学过表演,程静言也不是会主动指导演技的导演,身边又没什么人问,头两周的时候就每天清早到深夜走,坐在片场看其他演员是怎么演的,程静言又是什么要求和标准。好在除了倪珍珍和穆岚自己,剧组里的其他演员都称得上经验丰富,穆岚又有心,这样旁观了一个星期之后,等到第三周轮到有她的戏份时,虽然站在镜头前面还是不失新人那青涩的僵硬,但轮到吐字清楚,情绪到位,已经比倪珍珍的矫揉造作要好得多了。

      穆岚在片子里演一个初入歧途的小偷,加起来也就是十五分钟的戏份。正式开拍后几场戏对下来,她很快就领悟到程静言为什么要找个不懂演戏是什么的新人:角色本身并不是个坏人,只是生活所迫又不知世事,踏上了错误的道路而不自知,尽管一再行差踏错,倒也没有失去本性里最朴素的天真和善良。她有一场被抓进警察局里的戏,整场就是两个人对答,小偷本来打算统统说谎,但很快被触及愁肠,先是不小心半真半假,后来招架不住内心的煎熬,全部说了实话。

      这场戏本来打算今晚拍完,但因为倪珍珍那边进度拖延,只拍了个开头,就不得不停下来去拍主角的戏。穆岚这段时间为了拍戏一直睡得很少,有些精神不济,所以申请出去散一圈步,提提精神,散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过来探班的周恺,两个人一路闲聊着回片场,却看见大伙儿却是都散了,抓住一个一问,只知道程静言宣布收工,却没有人敢多嘴真正的起因。穆岚一点不知道根底,只想着还有东西留在棚子里,想取了再回家,没想到一踏进门,就正好撞到枪眼上,被暴跳如雷的倪珍珍骂得一头的狗血。

      周恺低声咒骂的话传入穆岚的耳朵里后,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这样无辜牵连,最初觉得像是被人扇了两耳光,后来转念一想,这信口雌黄的事情,还当真不成?正好她注意到周恺要出声,想也没想,就出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周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怎么,这女人骨头轻得要飞起来了,非要吃个教训。”

      穆岚说:“程先生看来是要说话了。”

      话音刚落,自倪珍珍歇斯底里开始狂吼就没做声的程静言,这时终于出了声:“我是什么东西你不用管,该说的我也说完了,其他的你随意。”

      传言中程静言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坏,但今天却始终客客气气,不要说发作,连搭理都不搭理。倪珍珍发了一大通火,始终像拳头打在棉花堆里,正觉得不来劲,恨得牙痒还要再吼,忽然助理怯怯把电话递到面前:“倪小姐,电话……”

      “你瞎了还是聋了,没看到我有事?”她火冒三丈地甩回去。

      “是曾先生的……”

      倪珍珍登时脸色一变,眨眼之间从孙二娘变作崔莺莺,接过电话莺声燕语地“喂”了一声,之后就没了声音。

      短短几分钟的电话下来,她的脸色眼睁睁从红转白,又由白变青,再到铁青,转了一圈又回到紫红色,嘴唇却是白刷刷的。好几次看上去想开口,又被电话里的人喝断了,等最后放下电话,看起来都要哭了,再也不和程静言多话,像是怕看他似的,拎起手包二话不说朝门外闯,在与穆岚他们擦肩而过时停下脚步,无比怨毒地压低声音骂了句“贱人!”,这才像被人在后面追一样,含着双眼的泪,冲出去了。

      这场片场的大闹像是六月间的暴雨,来得快,收得更快,她一走,四下顿时回归了清静。周恺莫名其妙地骇笑了一下:“她倒委屈起来,还哭。穆岚,你不要放在心上……”

      穆岚并不以为忤,只摇摇头说:“程先生是城门,倪小姐是那把火,我不过是池鱼,这个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她说得心平气和,甚至还有些俏皮,到让周恺也笑了一下,拍拍她的肩膀说:“他们都散了,你不是要拿东西,拿了也先回去吧。别的不要想,好好睡一觉。”

      穆岚取了自己的东西,就从另一侧的出口出去了,并没有特意过去和程静言或是周恺打招呼。她走了之后Amy和其他工作人员也在周恺的交代之下先行离开,只留下他和程静言两个人,一边朝停车场的方向走,一边低声交谈。周恺是没看到这场火的起因的,不免要问怎么回事,程静言轻描淡写说:“我要她不要来了。”

      闻言周恺大惊:“你……你这不是拂老曾的面子吗,他之前出手帮了新诚好几次,这次正好趁倪珍珍演主角还个人情给他,你倒好,把人赶走不说,还惹得这么个大美人转眼成了母老虎……总是有原因的吧?千万别告诉我是不会演戏。”

      “不会演不是问题。之前答应她来演,我不是和你就说过了,她就算只是幅年画,我照样也能把她拍出来。可她偏不甘心当年画,问我能不能只动嘴不念台词。那不就算了。”

      这几句话听得周恺笑个不停。程静言瞥他一眼,也跟着微微一勾嘴角。这个小动作给周恺看见了,忙指着他说:“我就说你是故意使坏。静言,我们是知道你拍戏从来都把演员当道具看的,可怜人家倪珍珍不知道,为了第一部片子,专门找人写了剧本,又托着大金主拿之前的关系找到你来导,谁知道你一不怜香惜玉,二不识人眼色,剧本改了,现在人也跑了,你说说,这出戏怎么收场?”

      他说是这样说,语气里却是七分轻松三分戏谑,并没真的把倪珍珍的暴怒而去当作什么大事。程静言听他唱念做打一路下来,懒得陪他唱戏,淡淡说:“大不了违约金我个人付。不然交给老孙或是李林来导,也算是绝不委屈她的阵容了。”

      “老曾那边呢?”

      “他卖的是新诚的面子,只要还是新诚的班底,还得也依然是他的人情。再说倪珍珍闹了这一场,他也已经知道了,不然哪里会打电话过来把人叫回去?她指着我破口大骂,老曾是爱面子的人,我不用做声,他也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原来你早都想好了,才一声不吭任她发脾气。接手新诚的程静言,和十年前只是导演的程静言,到底不一样了。士别三日,果然刮目相看。”周恺感叹罢,忍不住又说笑起来,“不过硬要说倪小姐演技不好,我看着实是冤枉了她。你看老曾打电话来那一前一后,真是骷髅红粉,一瞬间耳!就是冉娜重出江湖,来演这一场,未必有她这份活灵活现。”

      程静言微笑:“幸好当时你没出声,你要一开口,我就是一块石头,这件事情也不会这么收场了。”

      “你别说,当时我是想说话的,是穆岚拦住了我。”

      “她?”程静言神色一动,缓缓问。

      “说起来这件事里最该发脾气的人其实是她,明明没她任何事,倒被泼了一身的脏水,亏得你把剧组都散了,不然传出去,还真不知道算哪门子事呢……说远了,对,我本来想刺一下倪珍珍,她把我拦了一下,接着你就说话了,再后来老曾的电话也来了。穆岚这个姑娘看起来瘦瘦小小和和气气的,却沉得住气,也很知道是非进退,不容易。”

      这时他们已经开车出了片场,准备先回新诚。周恺开车的同时视线顺便往后视镜里一瞟,忽然“咦”了一声,接着说:“那不是穆岚吗,不是先搭车回去了?”

      程静言本来在想事情,听到周恺这么说,不由得摇下车窗,回头望去。她并不高,在午夜的空旷的路边,更是显得单薄,简直像一片纸。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走得也不快,然而腰背挺直,抬着头,隔得太远了,看不见她的五官和神色,只能看见灯光折射下,两边脸颊各有一道溪流一样细细的痕迹在闪闪发光。

      程静言没有再看下去。

      周恺大概也看到了,沉默了一下问:“要不要停一下,搭她回去。这大半夜的,一个女孩子万一有什么事情也不好。”

      程静言挥挥手:“算了,她怕是不愿意让我们看见。”

      “还是吃了委屈啊……”周恺感慨了一声。

      “她既然进了这个圈子,有些事情早晚都要全部来一遍。这固然不是什么好事,”说到这里程静言顿了一顿,“但也不见得全是坏事。我们走吧。”

      周一穆岚还是准点到了片场。她一进场,立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关注,只要是个活人,经过她身边的时候,都要停下脚步看她一眼,又不肯说到底是什么事情,大多数人都在笑,其中不乏好奇,也有些揶揄,穆岚起先还不免稍稍迷惑,但没多久她就意识到了事情的根源何在。

      经过一个周末,明明当时在场的当事人两只手数得过来,而且都是程静言心腹的心腹,但有关倪珍珍在片场对程静言撒泼耍狠破口大骂的事情已经在全新诚私底下传得是沸沸扬扬,各种版本层出不穷,再加上有心人士有意无意的添油加醋,事发当时的真相究竟如何,早就没有人真正在乎了。传闻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两件事情上;其一,居然真的有人敢在程静言的片场里,指着他的鼻子要他滚?其二,这穆岚到底是什么来头,能让倪珍珍这个眼睛往天上看的人专门记挂也拎出来一起骂?

      虽然这件事情里穆岚只能算是误伤,但显然大家对她到底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并不那么关心,能坐实的是倪珍珍坚信程静言要她走人是为了给这个不知来历名头的新人让位,这不就够了?

      在无声的喧嚣彻底压向她之前,程静言也到了。他一来片场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每个人都收起之前的八卦心,换上认真工作的状态,各就其位,等着程静言一声令下,开始这一天的工作。

      周末那场大闹的女主角至今没有出现,而程静言似乎也完全没有等她来的意思,这多少证实了之前大家的猜测:程静言是铁了心换人了。

      既然没有女主角,这一天上午的拍摄安排集中在男主角和男配一号身上。没有倪珍珍,进度立刻以突飞猛进的成果向前跃进,所有的拍摄计划都按时完成,于是等到上午的最后一个镜头顺利拍完,不知道是谁兴高采烈之下拍了掌,一时间整个片场欢腾成一片,连素来在人前不苟言笑的程静言都跟着笑了笑,任大家兴奋热闹够了,才挥手示意剧组可以去吃午饭再午休了。

      午休结束之后,下午的全部安排就是拍穆岚的一组镜头。她早早化好了妆,程静言觉得太浓,吩咐化妆师重画。如此反复三次,程静言才予以首肯,又在亲自确认了灯光后,对坐在一旁等待的穆岚说:“你坐过去吧,准备好了就示意一下。”

      穆岚放下剧本,走到布置好的审讯室的场景里,四壁雪白,只在身后那面墙上做了个很小的排风扇,以作为通气口,再就是一张宽大老旧的桌子,两张椅子隔着桌面摆着,她坐在一头,给她对戏的演员坐在另一头,头顶是光,对面也是强光,明晃晃的照得人没办法好好睁开眼睛,她坐在那里,露出坐立不安又麻木不堪的神色,畏缩地耷拉着肩膀垂着眼皮,沉默了许久许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穆岚并不知道,摄像机早就开了。

      “名字。”

      “阿梅。”

      “姓什么?”

      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却还是如同受惊的鸟儿一般,一闪,又飞快地低下了头:“我爸姓陈,我妈姓白,两个人我都跟过,两个姓也都姓过,警官你看哪个好写写哪个吧。”

      “多大了?”

      “十八。”

      “到底多大了?”

      “十七……就满十七了,还有一个月,不,两个月……”

      “算了,证件拿出来。满嘴鬼话。”

      她掀了一下眼皮,摇头:“没有。真的没有了,被人偷掉了,如果不是我被人偷了钱包,没钱回去,我也不会留在这里的,这里我又不认识人,也不熟悉,待在这里有什么好。”

      “被人偷了?你倒是说得真好。你这是第几次被抓到了,前几次算你溜得快,这次被抓到,就变成了人家偷你的包?”

      “警官!”她急急地抬起头来申辩,皱着眉握着拳头,好像很用力一样,“什么好几次!那不是我,这附近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好几个,一定是她们,不是我,我是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啊!您看……”

      说到这里,她浮起一个生疏的,乃至拙劣的,含俏带羞的笑容来,看着面前审讯她的警官,软软地说:“您看我要是真是她们那样的老手的话,还能就这样被抓到吗?不会在听到风声后早早躲起来吗,而且您也查过了,那些东西我身上都没有,不然您在摸一遍看看?你们警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的,态度良好,初犯不究,那警官你看,我怎么样才能叫态度良好啊……”

      问话的语气停顿了一下,再响起的时候还是没有丝毫松动的意味:“少装蒜。上周六晚上你在长乐夜总会门口,也干了一票吧?当时那只钱包你藏到哪里去了,还是老实坦白得好,你年纪还小,东西要是找回来了,还有从宽处理的可能。”

      她复又露出惊恐和无辜的神色:“长乐又是什么地方?我,我从来没去过啊,警官你怕是真的认错人了……”

      “我再说一次,不要装傻。长乐不是你的点吗?我们在那一块蹲点的人看过你好多次了,你老实说,不要给自己找苦头吃。”

      “警官……”

      这次回答她的是重重的拍桌声,她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指望墙角里缩,声音也变调了:“啊呀警察打人了,救命呀!不要打我,我什么也没做,我不是坏人啊!”

      说完这句,穆岚脑子蓦地一空——她忘词了。

      这明明是反复背了无数次的台词,而穆岚也素来是为自己的记忆力自豪的,怎么也没想到被人在眼前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就这么生生忘记了。

      她拼命压制住从记忆深处翻上来的阴影一般的回忆,求救般的向程静言投去一瞥,试图告诉他她忘词了。但是程静言不知道是没有读懂,或是根本不在乎,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以严苛的目光注视着穆岚,示意她演下去。

      灯光一下子热了起来,穆岚的额头上密密麻麻渗上了冷汗,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又一次浮起,她好像不是在片场了,周围也没有别人,直到有个声音再响起:“你这是干什么,还没碰你一根指头呢,坐回来。”

      她就跟着这个声音,又坐回了椅子前面。

      迎面而来的灯光太刺眼,穆岚已经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孔了,大脑里乱成一片,有些章句零零碎碎冒出来,又凑不成篇,如鲠在喉一样卡在嗓子眼,随时都能窒息一般。这时她又听见他说:“阿梅,你还这样小,不是真的想吃几年牢饭把自己毁掉吧。你合作一点,告诉我们东西在哪里,只要东西找到,我们就联系你的父母,让他们把你带回家,好不好?”

      穆岚还在一个劲地流汗,简直就像拧开了自来水龙头,又像是下了雨,一缕缕的汗顺着额头划过脸颊,又滴到颈子深处去。她觉得整个后背都湿透了,眼睛难过,脑子想不成东西,唯一的念头就是现在在拍片子,不能因为自己的失误卡住了,只要程静言不叫停,她就必须演下去,好像穿了红舞鞋的小姑娘,一直跳到时间的最尽头。于是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我,我不知道,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真的是第一次啊,就一次,那个钱包里的钱我分掉了,天这么冷,他们连双鞋子都没有,钱分掉了之后我要包有什么用,扔到下水道里去了……求求你,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他们’是谁?”

      “他们……他们,他们才那么小,父母不管,睡在街头,要冻死的。不关小孩子的事情,偷东西的人是我……”说到这里汗水流进她眼睛里,她睁不开眼睛,赶快死命低下头来。

      “你把偷来钱的给了路边的流浪儿?”

      问话的声音似乎变了,但她也分辨不得了,就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伸手去揉眼睛。

      “……你的父母呢,在不在这个城市,怎么联系,我们通知他们,把你领回去。”

      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细长的针,从耳朵里狠狠地插进去,一路直达大脑,痛得她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她不由得抱住了自己的头,低声喊:“我……他们管不到我的,联系也没有用的,不要管我……”

      “你是和你父亲,还是母亲一起住?阿梅,不要怕,告诉我。”

      她混乱地抬了一下头,还是看不见对面的人,汗水越来越多地流进眼睛里,连一双眼睛都在流汗了,她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脸,颤抖着说:“……我没有妈妈了,我十五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肝病,不,活活累死的……我也没有爸爸,我爸他赌,输了就打她,也打我,拿皮带抽,烟蒂烫,拿针戳我们……我痛啊,不敢回去,住在学校躲他,整年整年地躲,连我妈在医院最后一面都没有去见她……我早就没有父母了,你们……你饶了我吧……别问了,别问了!”

      她终于不可自持,伏在桌面上无声恸哭起来,泪水就像无尽的沙子一样涌出来,磨过她的眼睑和面上每一寸皮肤,痛得指尖都在抖,却连声音都哭不出来,让人不忍再看下去。穆岚也不知道心底这道口子是怎么裂开的,这些话又是怎么说出口的,但这些又都不重要了,她现在唯一有力气做的,就是把自己蜷成一团,手无助地抓住桌子的一角,因为太用劲了,连指甲折断流了一手的血,也丝毫感觉不到任何的苦楚,抑或是比起此刻心里的痛苦,□□上的这点疼痛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她哭得昏天黑地,根本无从意识过了多久,等到意识稍稍回到身体里,才发现哭得太久,眼前已经全部黑了,几乎看不见东西。又过了很久,她慢慢意识到自己的忘情和失态,也总算想起原来还是在片场里,悔恨和羞耻感瞬间涌上来,她挣扎着要抬起身子,去找程静言和剧组其他工作人员的身影,却被一只用力的手按住了肩膀:“别动,我要他们关了灯。”

      穆岚偷偷地睁开了一丝眼,果然那刺眼的光消失了,眼前暗下来,也静下来,这让她不那么羞耻,更有些安心。

      头顶上方的声音又在说:“穆岚,你发挥得很好,比剧本上写得还好。所以我一直没有打断你,让你自由发挥,你还不习惯表演,太投入了,动了感情。别哭了,歇一歇,今天就拍到这里。”

      这句话比之前那一句的声音要大一些,已经恢复了大半神智的穆岚明白过来,程静言的这句话是说给在场的其他人听的。他都看出来了,看出她刚才并不是全部在演戏,但他却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嘲笑她,反而顾全保护她那为数不多的自尊和秘密,把它们小心翼翼系数包好,又交还到她的手里。

      泪眼迷茫中穆岚抬眼看向程静言。她不得不仰视他,暧昧光线里他简直像是一个神,英俊,强大,洞察一切,与此同时,他那冷淡自制的神色消失了,仿佛是穆岚的眼泪和黯淡的光线营造的幻觉,她看见了他脸上一掠而过的,温柔又专注的神情。只对着她。

      当天晚上一切的工作结束之后,程静言在片场的小放映厅里,重看了下午拍摄的那个镜头。那是一个一气呵成的定机位长镜头,过分诚实地记录下这个下午发生的一切。那个镜头到了后来,主导提问的人早就换成了他自己,唯一不知道的人,恐怕只有身在壳中的穆岚而已。在看到镜头里的穆岚陡然崩溃的一瞬间,他看见她仓促地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泪水却顺着指缝和手掌的边缘肆无忌惮地溢出,如同一条又一条绵绵不绝的河流。这让程静言不禁想起昨天半夜他在车上看见的那个远远的人影,和人影脸庞上两条亮晶晶的光,回忆和眼前所见的两张面孔汇合在一起,又幻化成几周前的那个黄昏,他在地铁站口看见的那张面孔,年轻,敏感,富有活力,乍看之下没有特色,却又可以塑造成任何他想要的形象。电光火时之间一个念头滑过脑海,程静言抓过一张纸,一字一划写下三个字。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倾盖如故》改名《霓灯彩夜》,导演的位置也易主同属新诚旗下的知名导演孙国芳,倪珍珍重返片场,剧本全面改写,原先剧本里穆岚那个角色彻底删除,一个镜头也没有留下。

      而一个月后,三年没有创作过原创剧本的程静言带着他的新剧本开拍新片。主演是完全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任各路娱乐记者找破了头,也找不到这个名叫穆岚的年轻女子之前演过什么片子,又或是有任何新闻,私下交头接耳互通有无依然不得任何头绪之余,只能满腹疑问地对着程静言身边那个年轻陌生的面孔一阵狂拍。

      于是第二天各大娱乐版的醒目版面上,所有人都看见了程静言新片的女主角是何方神圣,而程静言的那部电影,就叫《长柳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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