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羊鲜汤

　　“好啦，这事课后再议吧，我们今日还要读书呢，已经误了时辰了。明日曲江宴，你们如果去拜会新榜进士的话，就会知道他们当初是如何头悬梁、锥刺骨地读书了，哪似你们这般闲散？” 张公教诲道。

　　他为人小心谨慎，知道自己的学生没有一个简单的，以他这芝麻小官要在凶险万分的官场中明哲保身，置身事外、不听不闻、只教旧书是他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阿扬此时不由得感激他这老学究有如及时雨的一句话。她心里明白，裴子渔和太子也许都在怀疑，那刺客不是西谷国派来的，而正是聂霖本人。太子之所以急着帮她搪塞是因为他正想利用此机会干预和亲之事，但这样也等于她有把柄握在太子手中了。

　　她心不在焉地翻开《尚书》，听张公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念那些文邹邹的字，半句不懂，不由得叫苦不迭。以往这时候，阿霖还会坐在她旁边同她偷偷在书上画格子，下五子棋。可是今天他被自己打跑了，估计这会儿正在宫门前停的车里哇哇埋怨自己怎么下手如此重，完全不念十几年朝夕相伴的恩情。她有什么办法，不装得像一点能瞒天过海吗？可惜好像最终还是没瞒过。

　　坚持了半炷香，她实在无法忍受先生的絮叨，就在书上空白处写起誉满京城的温九叉先生教她的那一首《菩萨蛮》。

　　她突然感受到一阵灼热的目光，察觉到坐在斜前方的林二郎和右后方的蒋三郎都在偷眼瞥她，暗自得意：她这崇文馆里唯一的女郎，果然是引得众人倾慕。此时春光大好，朱雀街上不论男女都簪花熏香，而这些被限制于学堂之内的少年郎虽然闻着松烟墨，读着圣贤书，心中向往的却是去曲江踏春斗草，遍看长安香花的韶光。

　　她偷偷把纸团扔向子渔，可惜他大袖一摆，把纸团扫落地上，目光中却没有掺杂任何与美好春色有关的感情。

　　张公迈着四方步，见地上纸团，沉下脸色，把书扔在一旁案几上，双眉紧锁，用严厉的眼神扫视噤若寒蝉的学生。

　　子渔站起来，一拱手，缓缓说道：“学生看到是公主扔的。” 虽是告人小状，声音却沉稳清长，举止谦恭有礼，起坐间一股龙涎香氤氲。阿扬心道，这裴子渔果真是长安城的一块温润玉石啊。

　　还没等先生说话，阿扬就干脆地起身，对着他深施一礼，反咬一口，“先生莫要听信晋王一面之词，学生亲眼所见，是他扔的。”

　　子渔显然没想到她居然会恶人告状，再一次站起来，转过脸，一双灼灼星目盯着她，脸部略略泛红，胸口因生气剧烈起伏，却迟迟没有再说出一个字。

　　先生知道晋王好学勤勉，尊师重道，料他不会这么做。听阿扬睁眼说瞎话，更加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他顺手拾起纸团，朗声念到：“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 。”

　　他冷笑一声，对着阿扬说：“这词是女子写给男子的情话，不是公主写的吗？是不是你想传字条给晋王，却不小心传到先生这里了吧？”

　　蒋三郎又是打趣又是有些嫉妒地说道：“晋王真是艳福不浅。”

　　林二郎嬉笑道：“听说公主还要将陌上楼搬来长安，这是让晋王莫上楼呢，还是摸——” 话未说完，他对到先生那一双威严赫赫的眼睛，赶紧闭嘴，没有把这有辱斯文之语讲完。

　　子渔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县主今日涂额黄、画远山眉，于是就选了这首《菩萨蛮》？可知道这宿妆指的是何意？裴某已与他人有婚约，郡主切莫胡言。下次可以要写，不如写‘何时王右军，来坦东窗腹’。”

　　阿扬一开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经林二郎在旁耳语一番后才知道他是在讽刺自己相貌平平，哪里是温词中的美人，却是《丑女歌》中害怕嫁不出去的丑女。可她也不气恼，只是把一摊手，冲着阿渔不怀好意地一笑，然后对先生说：“您实在是误会学生了。你看这字迹，分明是晋王的。”

　　先生定睛细瞧，有些愣住了。那字写得中正大气，还真不像李皓扬歪歪斜斜的字体，确实和裴子渔的字有几分相似，不由得怒上心头，也没多想，沉声道：“请晋王把尊师篇抄一百——” 话到嘴边又改成了十遍。晋王虽然不是受宠王爷，当他小小助教也不敢得罪。

　　阿扬对上阿渔想要杀人的眼神，不由得有些后悔，对先生嗫嚅道：“先生，我愿意替晋王分担五遍。”

　　“公主抄二十遍！明日我检查你们三十遍书，一遍不能少！”

　　他用不用质疑的语气说完后，变继续读《尚书》。

　　突然一脸狠戾的晋王举手，“听闻公主聪慧，过目不忘，这一段公主能看一眼，合上书背下来吗？”

　　公主见不过几行字，一挺胸脯，自信地起身回答：“当然！王曰：古人有言曰：‘牡鸡无晨。牡鸡之晨，惟家之索。”

　　此言一出，众人都哄堂大笑。一位新罗学子用流利的汉话说道：“公主，是牝鸡，这字右边是个匕首。”

　　子渔讥讽道：“公主不若先去民间私塾将中原字好好认一遍再说。”

　　阿扬嘴硬道：“我刚才是眼花认错了，这么简单的字我怎么会不知？”

　　“哦，那请问公主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啊？” 子渔追问。

　　众人心里都是一惊。当今二圣共治天下，圣人一心炼丹求仙，把军政大事都交给了文皇后，朝中早就各种怨言，甚至有人私下里将她比作前朝武曌的。现如今，皇后最忌讳的词恐怕就是“牝鸡司晨” 了吧。也就亏得晋王是文皇后长子，敢在大庭广众说这典故。

　　坐在她一旁的林二郎想要英雄救美，让她附耳过来，告诉她这话意思。她听完微微一笑，从容答道：“王爷原来是明知故问啊。这话的意思是万物万事皆有自己的职责，母鸡不应当打鸣，公鸡不应当下蛋。这是周武王讽喻苏妲己干政的典故。”

　　子渔看着她含笑不语，众人面面相觑。

　　她却继续说道：“但是周武王这里讽刺的是不懂政事的苏妲己。如果母鸡打鸣打得和公鸡一样好，公鸡下的蛋也能敷出健康的小鸡，那也没什么不对的。花木兰从军打败匈奴人，武周天后治下有贞观遗风，这些女子就是会从政从军，所以完成霸业也是她们的职责。你觉得我说的对吗，王爷？”

　　子渔不屑地摇摇头，“公鸡下的蛋也能敷出小鸡吗？万事万物皆有命数，如何能逆天改命？”

　　阿扬伸出一只玉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撩晋王披散的长发，嘻嘻笑道：“西鸿国有条子母河，男人饮了河中水，就可以诞下婴儿。阿扬的父王便是饮了子母河的水生的阿扬。王爷刚才遇险，幞头都掉了，阿扬不费吹灰之力便救了王爷，说明这公鸡下的蛋也是不错嘛。”

　　此话一出，大家眼前都浮现出晋王刚才的狼狈样子，不禁莞尔。东朝以武力开国，即使是文臣也好武道。可晋王从小体弱，角力连比他小十岁的二弟太子都比不过，坊间都传，这就是圣人立庶出的二皇子为太子而不立嫡长子晋王的原因。

　　太子拍手称赞：“公主说得真好。公主也是天生适合从军从政的人，去年带我长姐东归，今日又救我兄长于危难，岂非天生帅才？在崇文馆读书不过几月，对中原文化已经如数家珍，真是前途无量！”

　　子渔早气得脸色发青，见太子帮忙，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此时阿扬心里骂道：没想到刚为了裴锋故意拿金错刀割了自己的手，他下一秒就想害自己。但当她听到太子那一番大吹大捧的论调，心说不妙。她来东朝名义上是来求学，实际上是被囚长安当质子，如果没有野心，还能自保。若是让皇帝疑心她有凌云壮志，岂不是要立刻人头落地？

　　她赶紧回答：“太子，阿扬就只是一只会下蛋的小母鸡。来东宫学馆一是因为康国公主想让我来学习东朝文化，二是因为玉面飞鳐三王爷，哪有什么打鸣的志向？”

　　虽然说本朝风气自由，但也鲜有女子这样当着众人面大胆表白的。子渔虽然有风流国公的美名，可也从没遇到过这样的阵仗，最多是出门驾车时被扔几朵花几个香果而已。他立时羞得满脸通红，红中透白，根本不刚看已经笑得快岔气的学子们。

　　众人哄笑声中，阿扬额头上、手心却早已出了许多汗。心中想着，这番交锋比上阵杀敌还要凶险多少倍。接着她又想，不好，自己精心画的妆是不是糊了，于是赶紧拿起扇子猛扇。

　　一阵微醺暖风夹杂着桃花香拂过，吹乱了子渔紫檀木鱼纹案几上的书页。他下意识地把头一撇，睨了她一眼，一对遗落凡尘星子一般的眼睛对上她那一双桃花眼。可惜他的眼神中除了漫漫长夜一般的冷淡，就什么也没有了。

　　下课后，子渔气冲冲地走出学馆，衣袂飘飘，环佩叮当，金鱼袋摇摇摆摆。阿明一路小跑地跟在身后，满脸不解地问他：“公主刚才舍命搭救，王爷为何对她这般呢？”

　　子渔白了他一眼，“她武功高出那黑衣人这么多，之前手还好好地，怎么捡起金刀之后就带了血？一定是她偷偷自己划伤的。还有，那刀上怎么偏巧就有个‘贺’字？再者，我刚才问她聂霖跑哪里去了，她言语闪烁。太子都看出她不对劲了。”

　　“你是说这是公主的苦肉计？” 阿明问道。

　　“为了取悦于我，她可真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啊。” 裴锋一脸鄙夷。

　　阿明小心劝道：“其实我觉得公主长得标致，武功高强，对王爷又一片真心，或许真的是一段佳缘呢。”

　　“你懂什么？西鸿国素来是东朝敌国，我们怎么能与虎谋皮呢？而且她将来是要继承西鸿国国主之位的，我娶她必须入赘，得随她去西鸿那蛮荒之地，你觉得我能答应吗？还有你说她用苦肉计，她苦了吗？苦的是她的面首。”

　　裴锋听自己说出“面首”二字，不由得脸一红，不再说下去。最近坊间都在传他要成为公主夫婿，传什么如果县主将大漠的陌上楼搬来，他就会是头牌花魁，简直斯文扫地，有辱皇家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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