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城的云与黑岩城的花

　　这时，屋内唤道：“先生，对不起，你还在吗？”
　　“还在。”
　　“请进吧，我可以了。”
　　志郎定了定神，再次走进房间。姑娘仍旧靠坐在床上，脱去了靴子和原本包裹着双腿的袍裙，换成了宽松的裤子，裤管中直直伸出一对小脚丫。
　　志郎盯着她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瞬间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她是谁，她为什么住在这里，她哥哥干什么去了，家里还有其他亲人吗以及因为什么瘫痪的，但不知为什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噗。”姑娘见他窘迫，轻笑一声，率先问道，“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志郎……你呢？”
　　“我叫乌玛。”
　　乌玛，志郎在书上读到过这个名字，又叫“照夜之花”。在瓦努克传说中，这是一种沿着最深的矿脉生长的植物，没有叶子，也不需要阳光，细细弱弱的茎上开着一朵雪白的花，甚至在最黑暗的矿洞深处还会发出莹莹的月光，有了它的指引，矿工便不会迷失方向。只可惜这毕竟是一种传说中的植物，实际上，又哪有植物能在暗无天日的黑岩城深处生长呢？
　　“照夜之花……”
　　“你知道！”乌玛眼睛一亮，小拳头兴奋地锤了一下大腿，“没想到外乡人也能知道这个传说呢。”
　　“你不怕我吗？”志郎问道。
　　“干嘛要怕？”乌玛奇怪地一歪头，“你长得又不可怕。”
　　“可我是浮空城人啊。”
　　“浮空城！”乌玛的眼睛又是一亮，“我知道，飞在云上的城市！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它的样子。虽然，”她话锋一转，轻轻耸了下小肩膀，“虽然哥哥也相信矿工中间那些传言，说浮空城的蒸汽机会夺人魂魄什么的，但我是不相信啦，今天见到志郎先生，更是不像魔鬼的样子！”
　　她天真无邪的眼神和话语，让志郎瞬间有些感动。自打进入黑岩城以来，乌玛是自己遇到的第一个好人。
　　“谢谢你，小姑娘，在这座城里，你还是第一个对我这么说的。”志郎由衷地说道。
　　“嘻嘻。”乌玛再次轻笑一声，“下一次，能让我看看你的机械吗？”
　　“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志郎问道。
　　“因为它能跑。”乌玛望着自己安安静静的腿，“不像我，七八年了，不是在椅子，就是在床上。”
　　志郎心中一动：“七八年？可你是怎么……”
　　这时哐当一声，一个黑壮汉子推开了房门。他二十多岁，手粗脚大，毛发漆黑，留着拉茬的胡须，瞪着一双溜圆的黑眼睛打量着志郎。“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鬼佬？为什么在我家？快出去！”
　　“哥，志郎先生不是坏人，是他把我……”乌玛解释道。
　　“我没跟你说话。”乌玛的哥哥粗暴地打断了她，“你一天不好好呆在床上，老想在屋外面坐，好啊，我让你去坐，可你为什么又把这种人往家里领！”
　　乌玛被哥哥凶了一顿，只得忍气吞声地低下头去。
　　“快滚，不要逼我动手。”汉子叉着腰，向志郎逼近了一步。
　　志郎无奈，只得低头弯腰行礼：“既如此，我便告辞了。落魄旅人，再次感谢乌玛姑娘的收留。”说完转身出门去了。
　　哥哥桑杰的出现，赶走了奇怪的浮空城人，一天再是平淡无事，转眼到了晚上，该睡觉了。
　　砰，一桶水摆在了床前。
　　“喏，洗。”还没等乌玛开口，桑杰已经坐到去门边抽烟了，在屋里摇曳的油灯映照下，只留下一个漆黑的背影，腾起阵阵烟雾。
　　乌玛轻轻在心底叹了口气，自打那次事故以后，哥哥就再也没有对自己笑过。此刻她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哥哥也是不会来照顾自己。她只能自己操控还能控制的身体，借助上半身的力量，慢慢坐起来，再把两只脚搬下床，泡进水桶里，额头上已经累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丝毫感觉不到水的冷热，她捏了捏自己的小腿，又细又瘦，像一条沉睡在水底的鱼。
　　自己这样有多久了？七年还是八年？乌玛的记忆竟然一时间也有些模糊，因为基本每天的流程都是一模一样，她都过得有些麻木而混乱了。这会洗完脚，再把自己的两条腿搬回去，哥哥便会一声不吭地过来帮自己把衣服整理好，然后就该睡觉了。
　　这样日复一日的枯燥日子，真是不知道哪天是个头。乌玛小时候梦想着采矿挣够了钱，就跟着古贺商队去跑商，去大陆上各个城邦，见到不同的人，尤其是传说中神奇的浮空城，更是她从小的梦想之地。可这一切都随着那场可怕的事故戛然而止，那场事故摧毁了这个家的一切，独留下一个哥哥，守着残废的自己。
　　她心中又想起白天那个浮空城的男孩，他高挑的身材，浅色的头发和眼睛，以及文绉绉的方言，都是乌玛从未见过的，巧妙地契合了自己关于浮空城的一切美好想象。他真的很帅，而且很愿意照顾人，完全不像哥哥说的那么危险。不过这种一面之缘的人，估计很难再见了吧。
　　“你洗完了吗？水都冷了。”哥哥一袋烟抽完，见她还没动静，终于肯回过头对她说句话了。
　　乌玛“哦”了一声，不情愿地收回自己的小小花痴，把自己的脚从桶里提起，擦干以后，把它们再一一搬回床上，又是累得一阵气喘，瘫痪以后，就连自己洗个脚都是好大的工程。
　　也是，自己这样一副不堪用的模样，想那么多也是不切实际的吧？乌玛麻木地看着哥哥将自己的两条瘦弱的腿抬起又放下，自己却感觉不到，也控制不了。
　　嗯，睡吧。

　　夜空晴朗，皎洁的月光洒向大地，把夜晚照耀得如同半个白天。志郎在黑岩城外的山坡上摆开架势，准备大干一场。
　　这是一台崭新的四脚机车，足有两米多高，柱子般粗壮的四足铺展开来，周长十米，看起来十分壮观，月光的映照下，它小山一般高大的身躯发着黯淡的辉光。它才是志郎的真正座驾，也是他的移动工房。
　　志郎打开包裹，仔细查看今天买到的一大包矿石。
　　万幸，也不是全无所获，黑岩城虽然排斥自己，却并不排斥自己的钱。志郎启动机车的魔导炉，那四足巨兽便顿时从沉寂中苏醒，发出嗡嗡的振动声。砰！砰！他驱动破碎锤将矿石一一破碎，再将它们投进熔炉，少时，铁水便随着熔渣流出，流进成锭的模具里。
　　尚未退火的金属锭发着暗红色的光，在模具里逐渐凝成完美无瑕的形状，这些矿石成色相当可以，但自己并不是来干这么简单的事的。志郎将它们化开，是为了从中分析出白晶石魔力存在的蛛丝马迹，但他仔细检查了所有的锭，也只不过是凡铁而已。
　　大海捞针。志郎有些焦虑，照这样找下去，是没有任何希望找到那传说中的矿石的。归根结底，还是需要在当地人帮助下，深入地底亲自查探一番。可是哪有愿意帮助自己的当地人呢？
　　不，有一个。志郎心里一动，想起那小麦色的皮肤，黑色油亮的辫子，乌溜溜的大眼睛，还有一双虚弱得动不了的秀气小脚，想到最后时不由得又是一阵脸红。
　　不知道为什么，那双腿在自己眼前无力晃动的时候，甚至是自己意识到她将秽物遗漏到自己手上的时候，不仅没有丝毫恶心、害怕，而是反而觉得她比一般的姑娘更加特别，楚楚可怜的样子最是动人。
　　那姑娘……心地善良，也勇敢乐观，充满冒险精神，按理说担任向导是再合适不过，但她却是个动不了的瘫子。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靠着自己的手艺，给那姑娘做个能动的机械装置不是难事。
　　主要还是，她愿不愿意跟自己来？志郎站在山坡上，远远望着黑岩背后透出的彻天火光。
　　不如明天，再去探一次吧。

　　乌玛睁开眼睛的时候，家里已是安安静静，空无一人。如同每天早上一样，哥哥天不亮就下矿去了，把自己的面包和水留在了床头的桌子上，这样她撑起身子就能拿到，桌上的碗里，那碗吃了三天的腌肉还剩两片，哥哥一直忍着没下嘴。
　　哥哥是个好哥哥，就是太固执了。乌玛掰开面包，仅从两片腌肉里面拈起一片，夹进面包里。
　　粗面包又黑又硬，放了三天的腌肉又干又绵，像石头里面裹着破布，难以下咽，乌玛不得不和着水吞。其实她并不想喝太多水，喝得越多，湿得越快。
　　简单吃完了早饭，乌玛就要开始料理自己。费劲巴拉地用手一点点支起死沉的身子，换下已全湿的尿布，再坐起来。
　　呼，真的好累。乌玛擦了擦额头的薄汗。但还没完，她还必须要脱掉睡衣，换成居家的衣物，一会哥哥会回来做午饭，还要抱她出门晒太阳呢。
　　正在她换衣服的时候，好巧不巧，居然传来了敲门声。
　　“哎。”乌玛连忙应道，“稍等一下。”同时尽量加快了穿衣的速度。
　　正当她衣服换到一半，吱呀一声，房门居然开了。
　　有那么几秒钟，她愣住了，和门口站着的那个浅色头发的高挑男孩四目相对，两人都是张口结舌。
　　但很快，两人齐齐尖叫一声，男孩飞快地掉过头去。
　　“我不是叫你等一下吗！”乌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对……对不起，在下并非有意要推门，只是没想到门没锁……”志郎面朝门外，吞吞吐吐地回答。
　　三下五除二把裤腿套好，躺下去抬起身子把裤腰提起来，再撑着坐起来，由于太着急，等做完这些事，乌玛已经喘起来了。
　　“好……好了。”她喘着粗气，因为缺氧而一阵阵眩晕。本来还要把脚搬下床去穿鞋，但自己实在是两手都酸，没力气弄了，只能坐在床上休息。
　　志郎犹犹豫豫地转过来，满脸通红，目光躲闪着不敢看她。
　　“你又来干什么？”乌玛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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