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城的云与黑岩城的花

　　在很久很久之前，很远很远的地方。
　　宽阔的阿特里尔大陆如同一条游入无尽之海的大鱼，鱼的脊背是白雪皑皑的雷恩山脉，它劈开了大陆，将它一分为二，划出一道清晰可见的边界，北面是干燥荒芜的沙漠戈壁，南面则是温暖湿润的万里丛林。三百年前，第一批勇敢的殖民者拓入这片新大陆，陆上陆续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城邦，其中最令努瓦克族矿工骄傲的莫过于黑岩城。这座城市位于雷恩山脉的深处，从山道上看并不起眼，只有从一处十米来宽的黑色巨岩上凿出的狭缝可供马队出入。然而跨过这黑石之门，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个群山环抱的圆形盆地，宽数十里，向下望去，乃是一座凛凛然深不可测的巨坑，四壁黑岩耸立，一条矿工世代开凿出的道路盘着无数圈裸线延伸向幽暗的极深处，这圈螺线又向更深的地底分出无数井道，整个城市如同一只漆黑的深瞳凝视苍天。又有数十条索道从四面山顶巨大的绞车延伸而下，那些比人大腿还粗壮的铁链喀啦啦转动着，载着一斗斗矿石从深处抵达地面。矿坑的繁忙昼夜不息，到了夜间，黑岩城的万家灯火灿如星辰，如同银河泄地、天穹倒悬，着实是天下罕见的奇景。
　　黑岩城最靠近城门的一环，称为本环。这里离矿坑最远，却离天空最近，常年云集着各地商贾，是一条繁华，但也拥挤、肮脏的商业街。街上有一处酒馆人声鼎沸，升井的矿工都在这里稍作休憩，灌下几杯暖胃的烈酒，然后去往本环各处商户置办货物，或是去那烟花之地寻欢作乐。
　　志郎刚一推开酒馆的门，就感到了四周异样的目光。
　　他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是一股潮腐味、汗酸味和酒味混杂的奇怪味道，数十个瓦努克族男人挤成数堆，谈笑声嘈杂喧哗，不过在他进门以后，声音明显低了下来。
　　在令人不安的沉默和窃窃私语中，他只得硬着头皮，压低了帽檐，往里走去。
　　为了进入黑岩城，他已经打扮得尽量低调，穿着一身古贺商人的衣服，牵着一匹黄毛瘦马。饶是如此，他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仍是与黝黑敦实的努瓦克族，或是相对矮小的古贺族相去甚远。穿行在这低矮、潮湿的矿工酒肆之中，好几次险些被房梁擦掉帽子，显得格格不入。
　　他坐在吧台的独凳上，尽量压低嗓门说道：“老板，来一杯麦酒。”
　　咚，一个杯子放在了他的面前。那是一个十分粗糙的木杯子，在浮空城，就连锅炉工人也不稀罕用这样的杯子。里面装着浑浊如泥浆的液体，志郎轻轻抿了一口，味道粗砺割喉，如同掺了沙子。
　　当然，喝酒并不是他来到这里的主要目的。他抬起头来，与正在打量他的老板对视。
　　“你看着很面生，年轻人，你是浮空城的吧？”老板开口问道。
　　志郎心中苦笑，本来还想乔装一番，但看来根本没什么用啊。与大陆上的各族相比，浮空城人的相貌特征过于明显。浮空城诚如其名，其本体如同巨鲸一般浮游在云海之上，四个如云般的雪白气球承托起它的身体，甲板光洁如镜，在阳光之下熠熠泛着银色光辉。浮空城每个季度换一次位置，当它移动时，位于城堡底部的魔导锅炉发出霹雳轰鸣，高耸的尖塔浓烟滚滚，一百多米长的桨叶掀起呼啸狂风，把甲板上的一切都荡涤得一干二净。城中居住的人体毛稀疏，发色棕黑，肤色白皙，身材高瘦，身穿银色长袍，甚至传闻他们身有羽翼，可以飞翔——当然不是真的。大陆上很多人都见过他们驾着尖细瘦削的小型飞空艇，往来于天地之间，也见过他们开着突突冒着黑烟的机械，在大陆蛮荒的深处探索、开拓。他们几乎不与地面上的各城邦来往，也很少交流，只靠以行商为生的古贺族获得各种必需品。每月古贺族商队都会来到黑岩城，买走大量黑晶石，然后卖给浮空城，变成他们魔导锅炉的燃料。因为离群索居，又驾驶着各种奇形怪状机械的缘故，浮空城人的名声在大陆各族并不好——传说，他们那模样奇怪的飞艇、车子会吸走人的灵魂，他们会趁月黑风高的夜晚开着飞艇降落在房子后院，抓走小孩当奴隶……
　　“是的，老板，我是个机械师。”志郎尽量保持和善的微笑，正在小心翼翼地考虑着语句措辞，肩膀忽然被一个人拍了一下。他扭头看去，那人三十多岁，络腮胡子，身材矮壮，满脸的红光喷着酒气，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
　　“是浮空城的小鬼佬呢！”那人怪笑道。说也奇怪，他神色闪烁，分明有些害怕自己，但偏生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也许是借着酒劲，与旁人打了什么赌吧，看是不是敢挑衅自己之类的。“瞧这细皮嫩肉的样子。”说着，他甚至还往自己的手腕上摸了一把，留下三道肮脏的黑印子。
　　酒馆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和欢呼。志郎不愿与这些人多说话，低头又抿了一口酒。
　　“喂，麦酒可不是你这种喝法。”那人见志郎没有反应，胆子更壮了，抓起志郎的杯子，“得要一口喝干才叫爽！”说着哗啦一声，兜头浇了志郎一身。
　　“你！”志郎愤怒地站起来，顿时比那人高出一个头，提起那人的领子，扬起拳头。
　　“鬼佬打人啦！鬼佬打人啦！”伴随着呼喝，酒馆中的人一哄而上，老板甚至还没来得及出言制止，志郎就感觉自己被七八个人或扭住手，或扭住脚，推推搡搡挤出了酒馆的房门，呼啦一声，倒跌在门外的泥坑里，头上、身上不知挨了几拳几脚。这些人打了他，便如同得了很大的胜利，欢呼几声，哄笑着散了。
　　志郎挣扎着从泥坑中爬起，啐了一口。浮空城人最是厌恶污秽，可自己现在却满身泥污，臭不可闻。没想到，自己已经低调到这样的程度，还是打消不了瓦努克人的戒心，出门前夸下海口，说一定要在黑岩城找到传说中的矿物“白晶石”，没想到刚进城就落到这样狼狈。
　　正当他又是懊悔又是挫败地站起身来时，一抬头却与一束目光碰在了一起。
　　酒馆的对门是一间矮小的石头屋子，屋门口的木椅子上坐着一个黑发垂肩的女孩，她两手抓着椅子边沿，正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自己。见自己站起来，她眼睛一亮，作势伸了伸手，似乎是要自己过去。她的眼睛清澈见底，看不到丝毫戒心与敌意，志郎不由得心中一暖，情不自禁地走到近前。
　　她斜靠在木椅子背上，即使自己站在她的面前也并未起身，在志郎高大的身影下便更显得小了。瓦努克人本就矮壮，这个姑娘就更不见壮，只剩下了矮小，加上身子似是有些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只是一双高高抬起的乌黑眼睛甚是有神，洗得发黄的旧布袍包裹下，伸出一对小小的靴子尖。
　　“抱歉，有水吗？”志郎问道，衣服是没救了，但起码还要把脸和手洗干净。
　　“有。”姑娘依旧没有起身，只是用手凌空虚指向屋角，“那里有个水缸，里面有瓢。”
　　真是奇怪，她到底是欢迎我，还是不欢迎我？志郎这样想着，还是走到水缸边，拿水洗了手，又洗了脸。
　　他回到姑娘身边，说了声：“谢谢。”便转身要走。
　　“等等。”姑娘脆生生地一声喊，把他叫住了。
　　他回过头来，见她脸有些红，轻轻抿着下嘴唇，眼神也没有刚才那样从容淡定。
　　“那个，你也帮我个忙吧。”
　　“什么？”志郎问道。
　　“把我抱进里面去，我，那个，不会走路。”
　　志郎心中一惊，目光立刻转回了她布袍下伸出的靴子。难怪从刚才起她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原来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站起来。
　　可，望着这样一个十多二十岁明眸皓齿的姑娘，志郎却犯了难。他打小受到的教育，就是绅士和淑女之间要保持礼仪，若是在浮空城像这样和一个女孩搂搂抱抱，除非是许给自己的未婚妻。
　　“这……”
　　见志郎迟疑，姑娘变得焦躁起来，说道：“拜托，先生，我哥哥到现在还没回来，这对我真的非常重要！”
　　望着她急切的眼神，志郎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俯下身子说：“那就多有冒犯了。”言罢双手托住姑娘的胁下和腿下，那姑娘也迫不及待地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发力往上一提，却险些失去平衡。正常人被人抱着，会自然绷紧腰身坐在手掌上，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支撑，可这姑娘下半身软绵绵的，腰上没有丝毫力道，刚一腾空就往下坠去，差点没有抓稳，这一晃把姑娘也吓得不轻，手上的劲可就更大了，臂弯在志郎脖子上用力一箍，志郎只觉得眼冒金星，差点没被她勒背过气去。还好他年轻力壮，奋力调整姿势，才将这姑娘稳稳托在怀中。
　　“你……放松一点，我……”志郎满脸通红，憋着气说道。
　　“对不起！”姑娘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锁着他的喉，稍稍放开了臂弯。志郎喘得上气了，便抱着她撞开房门。其实这姑娘十分瘦小，只要抱稳了便不觉得有多重，通过两只手传来的感觉，她的身体明显分为两部分，上半身还算有力，在他身上挂得紧紧的，甚至能把他勒得喘不上气来；下半身则毫无生气，只是软软地坠着，一双小靴子挂在他臂弯下面，随着他的步伐，如柳枝迎风，来回轻摆。
　　望着这双小靴子，志郎不知为什么脸有些烫，心怦怦直跳。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只在屋子的一角有一张破旧的小床。
　　“把我放在床上就行，拜托了。”姑娘轻声说道。
　　她话音刚落，志郎突然感到托着她腿的右手一暖，湿漉漉地仿佛滴下水来。喂，该不会是……他心中一麻，慌忙把姑娘放在床上。
　　“谢谢。”姑娘撑起上半身在床头坐稳，任由双腿直挺挺摆着，低垂下目光，“我不能坐得太久的，因为自己很难换姿势，坐久了会浑身难受，只好向你求救，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我这边才是，我……”志郎满脸通红，右手在身前慌张无措地僵着，还在滴答滴答地滴着水。姑娘察觉到了异样，伸手在身下一摸，脸色顿时变了。
　　“对不起，先生，真对不起！那个……我得收拾一下，麻烦你先出去一下好吗……”
　　“好，好。”从小干净整洁的志郎哪应付过这种状况，脑袋都木了，赶紧冲出屋子，又到水缸边仔仔细细地把手洗了个干净。
　　他站起身，心中稍稍冷静了一点。他是一个机械师，对浮空城医学所知甚少，但大概也清楚了，这姑娘是瘫痪了，而且显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小解，以致漏到他满手都是。
　　怎么办？志郎本是个冷淡性子，这个姑娘和自己素昧平生，更何况还弄了他一手的污秽，按照他平素脾气，早已不告而别，一走了之，但不知怎的，此刻他站在房门外面，双脚就像灌铅也似，一步也抬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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