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兔斗黑狼

　　虞梓欣在周六从来不出门。

　　她害怕花钱。
　　非必要时间踏出去一步，就能闻到钱燃烧的味道。

　　她有一个存钱罐，里面的每一块硬币都早已经计划好了用处。周六的出行明显是个意外，把硬币从存钱罐里掏出来的时候，她不可避免地心痛了一下。

　　以前自己是怎么做到慷慨地对收银员说“不用找零”的？简直是不可思议。

　　她穿了一件一字领的白衣裙，款式有点老，但合她的气质。淑女，安静，有点学生气。
　　不施粉黛的她并不出挑，没人会多看她几眼。

　　周六的地铁很空旷，搭乘的人不少是游玩的学生、旅客，脸上或多或少都挂着笑。
　　虞梓欣只觉得扎眼。

　　其实她不止一次想到死。
　　她现在活着，好像一只拖着重担的驴，每天只能思考怎么把担子再往前拉一点。这样重重复复的熬日子，和死已经没什么两样。

　　年轻的时候死去，总还是得人怜爱的吧？不是经常有年轻女孩自杀的新闻引起很大关注吗？
　　等到她又穷又老，最后变为一副臭尸的时候，恐怕也没有人愿意给她收尸。
　　或许会有个工作人员嫌弃地捏着鼻子，拖着她的一条腿，把她拉到棺材边，再粗鲁地扔进去，然后她被那种脏兮兮的黄包车拖着拉到殡仪馆，烧成灰。

　　人都是这样的。
　　得到了一切，最后也会和一切烧成灰消失。
　　她已经品味过什么都失去的滋味了。

　　虞梓欣倚靠着地铁里的柱子，冷漠地审视着窗里反射出的自己。
　　年轻，略有姿色。

　　之前有一个机会，一个肥头大耳的男的说一个月给她几千块钱，让她跟他。
　　她嫌恶地看着那个男人的一肚子油，和眼里毫不掩饰的下流欲望，在快要答应的前一秒改变了口风拒绝了他。

　　“都被人弄过了，不就是一婊/子。”那男人转了转手腕上的名牌表，“谁稀罕，一大堆比你嫩的都排着队想上我的床呢。”

　　介绍人手底下也一堆年轻女孩，不少还在念大学。她头一回见到虞梓欣这样不开窍的，责备道：“现在就这个行情，你看你也没整过，这么素，也就仗着底子好，能卖这个价不错了。你怎么还挑呢？真不知道说你傻还是蠢啊。”

　　虞梓欣不说话。

　　“哟，感情你是不愿意卖啊？”介绍人换了一脸鄙夷的神色，“现在的年轻女孩怎么一个个眼高得很？你看你，大学也没上过吧？说白了，就是一高中毕业的，现在出来卖的都本科了，你这样的，要不是有几分姿色，要啥啥不会，就只能去做苦力活。”

　　又有人和她说，做做主播，卖卖软色/情，也能赚到钱。
　　她嘴皮子笨，对着镜子模仿着那些人扭捏着姿势，怎么看都别扭，遂放弃。

　　她思来想去，除了自己稍微有些姿色的皮囊外，真的是毫无优点。

　　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是张太太，她发来了一个地址和一个人名。

　　那个地址虞梓欣认得，是本市最豪华的办公楼之一。人名是个英文名，Tom Song。真是满大街的Tom了。

　　要她和一个陌生的人见面，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见了面你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张太太没有多说。

　　本来是十分奇怪的事，虞梓欣反而想到，这份工作说不定能保住。也许人家就没想要辞退她。下个月的房租还能交得起，一日三餐也能不挨饿。

　　以至于走出地铁突然感受到天空洒下来的水时，她没有多沮丧。
　　反而轻快地在雨中跑起来，心里放得很空。

　　她现在要快乐起来真的是很简单的。

　　走进大楼时，别人嫌恶的眼光打碎了这片刻的快乐。
　　这种金碧辉煌的大楼，一般都是比较高端的公司在租用。
　　在这里工作的人，也都是出身名校卓尔不群的天之骄子。
　　他们衣着光鲜，眼睛里容不得一点肮脏。

　　虞梓欣察觉到周围不怀善意的目光，下意识地抱着自己的前胸，低着头走到前台处，说了人和公司名。

　　前台小姐乜了她一眼，机械地用礼貌的语气道：“小姐你好，请出示下身份证，进行来访登记。”

　　“不好意思……我没带身份证。”
　　虞梓欣摸了一把自己的口袋，一边脸发红，也不敢和前台四目相对。

　　“跟我进去吧。”
　　一个短发，抹着大红唇的女人走过来，把手自然地搭在她肩膀上，“你是要去菱正基金吧？我是这家基金公司的员工，跟我上去就好。”

　　虞梓欣转过头，有些懵地看着面前这个人。
　　那个女人爽朗一笑：“我叫Grace，你要找的那位Tom，是我老板。”

　　电梯里，Grace一直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虞梓欣。

　　心里却暗道——
　　今天这位来讨情债的，也稍微土了点吧。
　　这种款式的衣服，已经是老古董了。
　　脸也没涂点东西，看起来就是个学生。
　　啧，不至于这么怕我吧，一直缩在角落里，像只兔子。
　　宋子廉的品味变了？

　　Grace掏出手机，在群里开玩笑地发了句：@Tom Song 老板，今天有位奶茶妹妹的款儿的来找你哟。
　　此话一出，同为投资总监的李里发来了新消息。

　　李里：快撤回群里的消息！
　　Grace：哈？
　　李里：老板最近家里出了点问题，心情不太好，哪还有空搞那些有的没的。
　　Grace：……哈？！

　　Grace吓出了冷汗，面不改色地点了撤回，又扫了一眼那只“兔子”。
　　只是一刹那，刚捕捉到那人暗暗打量她的眼光，对方就立刻收回了。

　　好呀，原来可不是只单纯的兔子。

　　“我和你说哦，今天我老板心情不太好。”Grace捏着手里的提包，很坦诚地和她说。

　　宋子廉的办公室有一个落地窗，能看到不远处的城市高塔。
　　矗立在一众钢铁森林之中，直接与蔚蓝色的天空相连。
　　当初就是因为这个景色，他才挑下这间房作为办公室。

　　宋子廉和蒋元心就是在那座铁塔里定情的。

　　那时他春风得意，一切都顺利进行着。
　　蒋元心这样的女朋友是完美的，样貌出众，家境优越，还做得一手好菜。
　　工作上的困难，蒋元心也时常能出谋划策。
　　十年的感情，明明这么沉重，竟然也能这么轻易灰飞烟灭。

　　“我觉得自己很可笑，对于自己喜欢了十年的人，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蒋元心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完字，用修长的手指盖好钢笔头，微微叹了口气。

　　宋子廉冷笑着说：“蒋元心，你出轨三年了。”

　　“你怎么不想想我为什么出轨？”蒋元心嘲讽地对他一笑，妖冶如罂粟，“这就是报应。”
　　宋子廉视而不见，直接将她手上的离婚协议书抽走，揉成一团扔到地上。
　　“事情没解决之前，你别想一走了之。”

　　宋子廉沉着脸开车到公司，笔直修长的腿一踏进办公室，他就看到摆放在办公桌上的夫妻合影。他倒在老板椅里，扯了扯领带，顺手把那张合影推进了垃圾桶里。

　　蒋元心出轨的那个男人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
　　就和他每天在落地窗前往下看的那些来来往往自诩精英的打工仔如出一辙。
　　她是在羞辱他。

　　秘书轻轻推开办公室的门，虞梓欣咬着牙跟在她后面。
　　“老板，今天下午的会议……”
　　“取消。”宋子廉恢复了工作状态，托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里的数字，他戴上了他的无边眼镜，“没有必要再开了。”
　　“是……”

　　秘书退出去，宋子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手指触碰到茶杯柄时，看到桌子边靠近了一个身影。
　　他正要开口，抬起头，不料正撞上此人的眼睛。

　　一双稍微泛红的桃花眼。似乎是很惊讶。眨着眼睛和他四目相对。

　　宋子廉始觉得此人有些熟悉。
　　下意识地抬了抬眼镜。

　　而虞梓欣一下就认出眼前这个人。
　　她的初恋男友，宋子廉。

　　他变白了些，以前皮肤是黝黑黝黑的，但完全挡不住他的帅气。
　　当时她沉迷日本的少女漫画，而宋子廉长得就真的很像漫画里的男主角，眉眼清俊，鼻梁高挺，薄唇，身材偏瘦，但并不是那种很娘的弱气，反而有种少年的健气。
　　而现在，他的眉眼没多大变，气质却变了。

　　“你……”

　　宋子廉身体僵硬，稍微迟了几秒，他也认出了眼前这个人。

　　他的脑海里飞速回想着，自己当初应该是做得很干净。
　　虞梓欣是个好女孩，不会纠缠不休，也不会等到了十多年后才回来找他。

　　“你就是Tom Song？”虞梓欣先开口，她一紧张就会用微笑去掩饰，“子廉，好久不见。”

　　“是我。”宋子廉理了理衣服，眼底毫无笑意，却用一贯温柔的声音说，“真是意外，好久不见了。”

　　“……是这位张太太让我来这边找你的。”虞梓欣打开微信的界面，递到他眼前。

　　宋子廉看了眼：“是她……”
　　他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接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许久不联系的张奥找他侃了一通，最后提到拜托他给一位亲戚介绍工作。

　　亲戚？
　　——勉强算是吧。
　　宋子廉脑子里不知为何回荡着蒋元心那句“报应”。
　　面上却波澜不惊地给虞梓欣倒了杯茶，将扔进了夫妻照的垃圾桶往里轻轻一踢。

　　杭城也不大，碰上也是正常的。
　　宋子廉绅士地把她请到办公室的里间会客厅，帮她拉开椅子。
　　顺手给秘书下了送水果的命令。

　　他突然想起来，这些礼貌上的小计俩，还是那时候和虞梓欣谈恋爱开始学习的。

　　“你过得怎么样？”
　　许久不见的熟人都会问这一句吧，没什么奇怪的。
　　宋子廉抬眼看她，挂上自己平素就有的温柔微笑。

　　虞梓欣先是看了一眼会客厅，不经意地往下看了看，楼层很高，下面的人都是蝼蚁：“还好，你呢？”她又接了一句，转头看他的薄嘴唇，压低了声音说，“我想应该是很不错的。”

　　宋子廉记忆中的虞梓欣，是一张白纸。
　　她和白纸那样薄，轻轻一戳就破了，她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就算现在这样，他有自信，那也只是有了两层的白纸而已。

　　“当初也是多亏了伯父，我才能把书继续读下去。”宋子廉像在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虞梓欣听着，瞄见他手指上的戒指，听他说，“张先生和我也是朋友，他既然提了要我帮你介绍工作，而且还是你，我肯定是要帮的。”

　　“嗯……”
　　虞梓欣的手指冰冷得很，手覆上装了热茶的茶杯。

　　“正好办公室也缺一个行政，你就做那个吧。”
　　“整理，打扫，还有一些简单的文职工作。你做起来应该没有问题。”

　　虞梓欣想起来，以前他也是这么安排她的。
　　比如，周末要去哪里哪里，他肯定会提前几天想好，并且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详尽地说完他的计划。那时候，她喜欢这种依赖，也就由着他。

　　“梓欣。”
　　“嗯？”

　　宋子廉看她的眼里多了一些东西。
　　“你的衣服湿了。”

　　何止是衣服，头发也湿了。
　　乱糟糟的。
　　和记忆里的她很不一样。
　　他本是该早就想到她会不一样，只是真的看到的时候，心里又痒得很。

　　“刚才下雨了。”虞梓欣下意识地又低下头，含着胸，只敢微微抬起头看他。
　　宋子廉给秘书拨了电话，吩咐她到楼下最近的商城买一套新的衣服上来。

　　虞梓欣捏着衣服，这么好质量的衣服她已经很久没穿了。
　　“这……”

　　“没事。”宋子廉淡淡道，“我们虽然已经分手了，但是你们家帮我这么多，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宋子廉见她一副好驯服的样子，难得心情舒畅得很。
　　蒋元心好是好，但就是一头漂亮的狮子，他就是一头老虎，根本没有谁驯服谁，只有谁斗过谁。

　　鬼使神差地，他提了一句：“等下一会去吃个饭吧。”

　　虞梓欣回得很快：“我没时间。”

　　宋子廉神色微变，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给他下了面子，又笑着说：“我手上还有一份零工呢，要赶着去做。”

　　“什么零工？你在我这都已经有工作了，那些零工，不去做也行吧。”
　　“那怎么行。”虞梓欣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衣服叠好，“我答应过人家的。”

　　宋子廉发觉自己失去了往日的敏锐。这是在强留人家了。
　　他干笑两声：“行，你记得下周一开始上班就行。”

　　虞梓欣同样报之以微笑，不再多说什么。
　　他们确实也没什么可以再说的。

　　宋子廉欲言又止，只能看着那抹倩影消失在门口。

　　虞梓欣舒了一口气。
　　恢复了冷漠的神色，抱着衣服下了电梯。
　　虞氏集团曾经包下这栋大楼的三层作为集团某个部门的办公地。
　　她也时常到这边学习参观。

　　她最喜欢学习完了就到这栋楼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喝咖啡。
　　里面有个奥地利人，每周六都去弹自己自创的曲子。
　　那个奥地利人总是把自己喝得烂醉，醉得越厉害，弹得越动听。
　　每到下班的时间，他就从咖啡馆里走出来，到门前不远处的一个垃圾桶旁呕吐。

　　但这些记忆都很久远了。
　　雨后的阳光晃得她眼睛半眯起来。
　　她走到那个大垃圾箱前，毫不犹豫地把叠好的衣服扔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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