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录·山河依旧

　　天微亮，王子猷和阮霖二人就下了山。走之前王子猷去敲师父的门。
　　“谁啊？”
　　“师父，是我。向您辞行。”
　　“辞了，你这就下山吧。”
　　“师父，不开门吗？”
　　“不必，关了门我又不是听不到你说话。昨晚饯行酒也喝了，你下去吧。”
　　王子猷在门外跪下，磕了三个头。谢师父救命之恩，谢师父养育之恩，谢师父传道授业之恩。
　　阮霖止不住地打呵欠：“师兄，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梨园。”
　　阮霖差点摔跤：“梨……梨园？”
　　他一脸冷漠的师兄一本正经地说要去梨园？那种风尘之地，这般纤尘不染的师兄……
　　“去梨园做什么？寻人？”阮霖满脑子莫名其妙，他难得聪明了一回，提出猜测，“师兄是要带我去看赏舞听戏？啊？还真是？不了不了不了，我们是下来做正事的，不可胡闹。”
　　“不急。”
　　阮霖想起昨日师父语重心长的嘱咐，哪敢去听戏，忙拉住他师兄：“不不不，我不去。”
　　王子猷：“当真不去？”
　　这小师弟今日转性了，怎这般乖巧。
　　阮霖学着他师父那严肃古板的样子：“正事要紧。”
　　“那便去长安吧。”

　　长安是本朝都城，从封州到长安不远，马车行了半日，两人在天黑前到了。
　　阮霖到底是个孩子，路上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找到客栈投宿，王子猷放了行李，就带阮霖去长安街上逛。长安十二坊，街道修得方正，入夜后仍叫卖声不绝。
　　“好热闹啊，好多人！”阮霖很兴奋。
　　“不可乱跑。”王子猷在他身后道。语气不重，效果奇佳。
　　阮霖讪讪地收住雀跃，乖乖跟在王子猷身边。只一双眼睛止不住地乱瞟。
　　刘昭即位后，废了宵禁，开夜市之先河，长安十二坊会一直灯火通明，子时不息，酒肆茶馆梨园，人声鼎沸。
　　“想吃什么？”
　　阮霖道：“好吃的太多了……都想！”
　　王子猷让阮霖看上什么拿什么，到最后他嘴里叼着一张饼，怀里都抱不下了。还嚷着再买两坛酒带回去喝。
　　“师兄你怎么不吃？”
　　王子猷沿途在看路，熟悉这城中的一草一木。听到阮霖的问话，他道：“去广寒宫。”
　　广寒宫门前，阮霖傻了眼，扯着王子猷的袖子：“师兄，你今天怎么总要来这种地方……”
　　广寒宫这清雅如仙的名字，用琴棋书画来装点外表，再怎么风雅，本质上是勾栏。
　　里面的人见二人气度不凡，想来非富即贵，热情地出来招呼。
　　“二位公子里面请，真是来得巧，今儿个是选花魁的日子，选举结束之后还有拍卖。快请，快请！请上座！”
　　阮霖一脸疑惑地看着师兄：“拍卖？”
　　字面意思，这拍卖，商品是花魁，价高者得。
　　王子猷走了进去，身后拖着阮霖，神色自若，让人不敢冒犯。
　　广寒宫是长安十二坊里久负盛名的烟花之地，来者多为世家公子，上流风气远不止逗猫遛鸟，好美人者众，断袖分桃者也不算少，花厅众人见王子猷，眼睛都亮了。王子猷目不斜视，选了个偏僻角落坐下。花魁大选尚未开始，花厅里议论纷纷。王子猷取下一块玉佩，指了个地方，让阮霖去后院找人。
　　“不可多言。”他嘱咐道。
　　阮霖：师兄这是，有个相好？还是在这种地方？！心被劈得外焦里嫩，阮霖飘飘忽忽地走了。
　　有几个世家子弟眼神一直往这边瞟，但都自矜身份，不来搭话，期望着王子猷偶一抬眸，可以视线交错，对眼之后就好办了，微微颔首，再者就能眉目传情。然而王子猷一直垂眸喝茶，连正中的高台都不望一眼。这些公子徒然心痒，没想到真有大胆而不要脸之徒敢直接上去搭话。
　　“这位公子，请你喝一杯？”一个清朗的声音。
　　王子猷抬起头，对方拎着一壶酒，一脸笑意，毫不见外地坐在他这桌。这个人王子猷认识。
　　桓于野说是请他喝，但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还毫不脸红：“在下与公子还真是有缘啊，在哪里都能碰见。不过，公子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王子猷不答，反问道：“你不也来了？”
　　桓于野见王子猷愿意搭理他，有些得寸进尺，把手撑在桌上，以手托腮：“我来再正常不过了，但公子这般气质实在是和这里不符啊，你要是用这张脸对着姑娘说话，姑娘肯定被你吓着。来这里嘛，就要笑一笑，你不笑也行，至少眼神不能这般冷冰冰。”
　　“怎么不说话了？……嘿嘿，你别这样看着我嘛，像要杀了我似的……”话虽这么说，但桓于野毫无惧色，仍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上次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这下可以说了吗？”桓于野眨眨眼，“礼尚往来？”
　　“还是不肯说吗？好吧，那……”桓于野在指尖把酒杯转了一转，“我问你个事，你是不是也觉得刘昭当皇帝这事儿怪蹊跷的，上次我见你……”
　　王子猷倏地抽出佩剑，以剑鞘抵在桓于野颈前：“你还要命？”
　　桓于野握住他的剑鞘：“嘿嘿，别这么冲动嘛，我是看你我投缘，想和你多交流一下感想，难得有人和我有相同高见，我可是很喜欢你的。”
　　“敬谢不敏。”王子猷盯着他握住自己剑鞘的手，“松开。”
　　这人的修为竟然不弱，看似握得随意，而王子猷轻易难以抽出。
　　桓于野依言放手，继续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就不认同我的话，我就和他打了个赌，等我找到证据回去嘲笑他，哈哈哈哈哈。”
　　有病。
　　“王兄，看你修为不错，师承何方啊？”
　　“你怎……？”啊，是了，他的剑鞘上渴了他的姓，想来是刚才被他看了去，“与你无关。”
　　他虽姓王，但天下王姓千千万，不至于怀疑它是王氏宗族的人，所以此番下山并未改了姓氏。
　　“师兄！我……”桓于野还欲说话，阮霖回来了，看见师兄旁边坐着个陌生公子，下半句便生生卡住。他刚刚拿着师兄的信物去后院找人，一边走一边想那女子究竟长什么样，让师兄神魂颠倒，谁知对方竟是个青年男子，阮霖带了话回来，仍是一头雾水，心里的震惊更甚。
　　“师兄，这位公子是？”
　　桓于野自己答了：“在下桓于野，是你师兄的旧识。”
　　“旧识？”
　　王子猷道：“不认识，不必理会。”如果不是四周没有空桌，王子猷肯定马上掉头走。
　　“小师弟，你叫什么名字啊？”不得不承认，桓于野这笑眯眯的样子对小孩还蛮有杀伤力，至少阮霖觉得他是个好人，他偷看师兄的神色，大着胆子回答了：“我叫阮霖。”
　　“你师兄呢？”
　　阮霖慑于师兄冷冰冰的目光，不敢开口了。
　　高台上花魁选举已经开始，不再有人关注王子猷这边，他嘱咐小师弟别乱跑，自己悄无声息地走了。
　　桓于野给阮霖倒酒：“小师弟，你我投缘，来干一杯。”
　　几杯酒之后，桓于野又问：“你师兄叫什么？”
　　阮霖揣摩着师兄的意思，他好像也不介意告诉这人自己的名字，便自作主张地答了：“王子猷。”
　　桓于野很开心，夸道：“小师弟，你比你师兄可爱多了。”
　　阮霖：“桓哥哥和师兄是旧识？”
　　桓于野漫不经心地答：“嗯，昨日认识的。”
　　“昨……昨日认识的？”
　　“今天之前认识的当然都叫旧识。”桓于野一套歪理说得义正言辞，“谁知这般有缘，我在封州的时候呢，你师兄也在封州，我来长安，你师兄也来了长安。”
　　阮霖点点头。
　　桓于野突然笑了，笑得有些暧昧：“就连勾栏，我俩都来了同一家，你说是不是很有缘啊，小师弟？”
　　阮霖：……
　　这个哥哥怪怪的师兄快来救我。
　　等王子猷回来，花魁大选已接近尾声，阮霖看得目不转睛。
　　桓于野道：“子猷兄，你去哪里了，错过了多少好戏。”
　　“诶诶，别这样看我，我可没有诱骗你的小师弟告诉我你的名字，是我掐指一算算出来的，嘿嘿，厉害吧？”
　　“阿霖，走了。”
　　阮霖转过来看着他师兄：“这就走了？不看完吗？”
　　桓于野在一旁煽风点火：“是呀，来都来了，多不划算啊。别是因为被我气着了，我以这杯酒，向你赔罪！”
　　阮霖：“师兄……”
　　王子猷站了片刻，还是坐了下来，不再提这茬。
　　桓于野：“子猷兄，你看台上这四个，你喜欢哪个？”
　　“第一位美人，芙蓉之姿，珠翠环钗，太端庄了；第二位，面若三春之桃，眉梢眼角藏秀气，很活泼，不错；第三位以面纱掩之，眼波盈盈，头先的舞姿子猷兄未见得，真真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我喜欢；最后这个，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娴静温婉，”桓于野上下打量王子猷，得出结论，“和子猷兄倒是绝配。”
　　阮霖道：“桓哥哥，我倒是觉得第一位美人最好看，罗衣柳腰，凤眼半弯，这周身气度，当配王侯将相。”
　　桓于野：“原来小师弟好这口。”
　　阮霖红了脸：“我没有！我只是……客观评价。”
　　桓于野失笑，拍拍他的脸：“你羞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多正常。只要你不强抢，有什么脸红的。你们师门的人都这么脸皮薄么？”
　　有侍者走过来给他们发了三张牌子，解释道：“请三位公子在这牌上写上最心水姑娘的名字。”前几轮两个人都没写，这回桓于野倒有些好奇王子猷会选谁，便写了个名字，藏着不给阮霖看，转过去对王子猷道：“子猷兄，你写了谁？”
　　王子猷的牌子大大方方放在桌上，一片空白。也是，王子猷怎么可能写，写了才是怪事。
　　大多数人是没有弃权的，一炷香后侍者统筹了所有选牌，公布花落谁家。
　　花厅众人沸腾，有人抚掌称赞：“果然是宛若姑娘！”也有人叹息：“唉，为何不是惊雪姑娘。那般惊人的舞姿……”还有人消极道：“宛若姑娘夺魁也不必如此激动，这次的拍卖胜出者会带走宛若姑娘的卖身契，胜出者只有一个，大多数是无缘美人恩的。”有人语带艳羡：“不知是谁家公子有这个福气？”
　　“请宛若姑娘再为各位公子抚琴一曲，各位稍安勿躁。”
　　嘈杂声里，桓于野凑到王子猷耳边道：“是子猷兄的绝配胜出，子猷兄开心吗？”
　　王子猷毫不掩饰地远离他三寸。
　　阮霖在哀叹：“我的芙锦姑娘啊……”
　　桓于野：“这是好事啊，芙锦姑娘若是胜出，今夜之后就被别人带走，你再也见不到了。她落选，以后还在广寒宫，你想见就能见的。”
　　阮霖：“不，我就想芙锦姑娘夺魁。”
　　桓于野：……
　　这小子还是个情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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