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余欢

　　覃也不动声色的打量眼前的少女，如今冬日是一年比一年冷了，直到今年更甚，即便是锦衣卫，刚才那一番动作剧烈，如今静下来，寒气侵入衣襟，也免不得遍体生寒。

　　他腕上稍转，声音愈发冷肃逼人，“哪里来的妖女，敢在锦衣卫面前装神弄鬼。”

　　那少女注视他半晌，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身后几名小将摸不着情况，乍有个白衣人自阴影处走出，脚下禁不住退了半步。覃也手中刀锋直指，“别动。”

　　少女容貌姣好，长发半挽，发带自耳后落在肩上。她面目姣好，不似消失白猫那般给雨浇的狼狈，一双眼睛半掩在面具的阴影之中尤其灵动，在这漆黑的夜中如寒星一般，珊瑚色的嘴唇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

　　“大人何必如此防备，若我想大人怎样，方才只需静观其变就罢了。”她依着覃也的意思停下脚步，微微一笑，语速平缓，像是故意给他难看，可她神色真诚，没有一丝戏谑，“大人可不是他的对手。”

　　是他而不是他们，谭也立刻便明白过来那少年人方才表情的意思，果然并非因什么鬼神之事而退。

　　他们认得。

　　江湖武学万千，深不可测，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单凭刀剑相碰的一招，便可知二人功夫云泥之别。他冷笑一声，这回垂眸就着衣襟缓慢的拭着刀口上已经冷却的鲜血，稍稍抬眉看她，“姑娘倒是好眼力，那不知姑娘可否看出来，在下同姑娘比起来又是如何？”

　　“大人可别拿小女打趣了，大人是武举出身，锦衣卫的人，小女如何比得。不过，”她背着手，反身毫不在意地将后背露给他，迈了两步才又转身看着覃也，“刚才可是我救了大人一命，大人不成连个谢字都没有？”

　　连这个都知道。

　　覃也面上不为所动，手中雁翎刀虽不再直向着她，却依旧神色警惕的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半点儿也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怀疑，“姑娘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插手此时？”

　　那少女像是一直就是在等着覃也这句话，眉开眼笑的，“行走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不成。”

　　覃也不自觉露出冷笑“在下没看出来，姑娘还是个热心肠。”言罢便收了笑意，“说吧，谁叫你来的，想从我们这里要什么东西。”

　　少女似乎依旧不觉冒犯，还是那样，一双眼睛笑起来成一弯月亮，“大人这么多问题，到底想先知道哪一个？为什么出手？”她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咀嚼着他的话，别有深意的用眼角瞧他一眼，像是染上了几分少女的羞涩，“我为什么出手相救，大人怕不是没照过镜子？”

　　覃也自幼便生的漂亮过人，幼年时他面目线条柔和，精致的活像个姑娘。如今年纪越长，脸上才慢慢露出些男子硬朗的线条，这样的容貌并不适合生在像覃也这样整日混迹在体能暴力为行事准则的队伍中的人，即便是那些整日混迹烟花的纨绔子弟也会嫌它过于精致，好在他身量高阔过人，加上锦衣卫这一身飞鱼盘踞的官服，愈无端生出些高高在上的疏离，叫人不敢侵犯。

　　覃也不为所动，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他未见这少女功夫如何，可是方才冬夜林中异响，一下逼退那身怀绝技的年轻人，继而带走一队人马。这些刀口舔血的江湖刺客，常与人命打交道，本最不怕的就是这些装神弄鬼之事，听到这少女的响声时却片刻而退，其中必有隐情。

　　这时候侧面林中蓦然传来一声呼哨，出奇的悠扬轻亮。覃也身后小旗回应三声，几名锦衣卫这才从暗处现身，行走间带着股淡淡血腥味，显然也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厮杀。

　　为首锦衣卫音色比起覃也还显年轻，带着几分少年稚嫩，见着与几人对峙的白衣少女，不免有些古怪的瞧她一眼，继而朝覃也拜道，“大人。”

　　覃也一点头，听毕他在耳边低语几句方才遣他退下，只见这行为古怪的少女身上并无杀意，此时情况尚不明朗，这样的人，贸然出手指不定惹上什么麻烦，不是与她多做纠缠的时候，这才将手中雁翎刀归鞘抱拳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姑娘也看见了，我等还有要事在身，今后若有用得着覃某的地方，在下必定万死不辞。”

　　“大人这话当真？”

　　覃也自然不是说大话，却也有些异于这少女言行，只想看她打什么主意，“自然当真。”

　　“如此，”少女若有所思片刻，拍手道，“我眼下就有个麻烦。”

　　覃也收手笑道，“姑娘但说无妨。”

　　少女目光一转，终于落在一直隐在几人身后的冯保身上。

　　覃也不必回头也知道她的目光落在哪里，手指再次收在刀柄上，冷冷的逼视着她。少女见状一笑，抬手慢慢将鬼煞的面具重新覆在脸上。“我还没说是什么，大人怎么就动气了。”

　　她话音没落，覃也已经抽刀，率先向那白衣少女方向而去。

　　白衣少女面容给面具掩着看不出表情，行止却无丝毫慌张，她步履轻盈，转身时轻轻一格退开几步。覃也这才看清她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轮圆盘大小，云纹镶边的单花镜。

　　她双手持镜，还未来的及有什么动静，覃也身上却已经记住了，下意识地便抬手去护着眼睛。几乎是一瞬间，覃也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刚一侧脸，一只弩箭便自他脸旁擦过。

　　那少女脚下轻快灵巧的出奇，转眼间便就着几人间的缝隙行云流水的钻出，生生将冯保拖出好几步。

　　旁有校尉见了空子，见机攻上来，手中长刃朝她身侧劈过去，少女侧身，堪堪擦过身侧，鬼煞面具落在地上。那少女大怒，手中转出一柄短剑，一个回合便令校尉手中长刃脱手，校尉小瞧了人，给她迅猛的攻势骇得说不出话，只觉利刃已经划破颈上肌肤，一动也不敢动。

　　冯保眼力自然不及这些自幼习武且多在暗处行动的探子，似是这时候才看清了这少女容貌，一时大惊失色。“仙姑。”

　　冯保声音不大，却够了身边这几人听的正着，连覃也也禁不住怔了片刻。

　　少女回身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回头怒视着那校尉，“今日看在冯大伴的面子上饶你一命，若叫我下回看见你，必定取你性命。”她抬脚便踹，校尉一个踉跄，利箭如风一般自二人中间飞过。

　　覃也立即将手中雁翎刀出鞘，周益德在覃也做总旗时便在他手下做事，随着他一路上来，早对他一举一动了然于胸，不必覃也嘱咐，此时已托着冯保上马，狠抽了一把马屁股。

　　覃也自然无心多与那少女分心，可冯保却不知为何，明明吓得不轻，偏偏挂念着，这种时候还惦记着找她，“仙姑！”

　　覃也这才定睛去看，可那少女不知何时已在混乱中不见了踪影。

　　他们未跑出几步，便听远处一声号箭的呼啸，在空中炸开。他抬头一看，却不见火光。

　　身旁林叶屹然不动，只有耳边马蹄如雷，像是随时要下起雨来，覃也只恐像刚才等了暗处的杀手赶上，片刻不敢停歇。他们再停下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这时已是深冬，天比起京中亮得早些，只是这空中水汽甚重，一行人跑下来背上都是湿的。

　　好在此时亦不比天色晚时，众人生了火，冯保坐在火边，饮了水很快缓过劲来。

　　覃也嘴上不说，面上也未露相，可是毕竟还没到年纪，缺了些火候，心里有事，便有些焦躁。陈矩为人多正直肃然，同冯保关系算不上是亲密，但也是旧时同僚，难免来往，因此还算熟识。覃也中武举时冯保尚且在位，也是冯保提了他一把，才能升迁如此迅速。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想要什么时嘴上不会吐露半个字，却免不得在人前直晃悠。

　　冯保也不点出，只笑呵呵的道，“世炎，都奔波一天一夜了，叫大家伙儿也坐下休息。”

　　覃也分出人手盯着，叫余下人原地休息，见冯保好些，这才与他坐在一处问道，“公公夜里为何喊那姑娘仙姑。”

　　冯保轻笑一声，方才还命悬一线，如今想起，虚惊一场，倒真像是大梦初醒，换了天地，追忆旧事，最为合适，“那时候咱家还在黄公公手底下当差，有一年大雪，一没留神翘了辫子，给干爹罚在雪里跪了两个时辰，到最后都成了雪人。好在那阵子主子爷心系斋醮，各宫主子也上行下效，宫里来往奇人异士甚多，咱家也不太清楚仙姑是不是在主子爷身边做事。不过那回咱家给人抬回来的时候，宫里太医都说没救了，黄公公仁慈，亲自请了仙姑来，今日才能坐在这里。”

　　覃也瞬间就抓住冯保口中的重点，黄公公在宫里当差时，还是嘉靖爷的时候，如今已是万历十年，就算是往少了说也过了有十年，而那白衣少女如今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难不成她那时只有六七岁？

　　覃也还未发问，冯保又慢慢道来，“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主子爷没了，咱家也老了，仙姑却还是一点儿没变。”

　　果真如此。

　　“公公不知这姑娘哪里来的。”

　　冯保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摇头道，“那时宫里出入的奇人太多，又都是贵人私事，咱们这些人哪里有门道打听，也怕节外生枝给人抓了把柄，只想着后来碰上了再好生感谢。可是自那之后，主子们少有清修，慢慢宫里来的人也少了，还真就再没人见过仙姑了。打听遍了，也没人知道仙姑是打哪儿来的，咱们总不能和主子爷打听吧。没想到今日竟又能见到，实在三生有幸，可惜还没来得及感谢仙姑，今日又欠下了一条性命，如今真是不知如何能还，下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着仙姑了。”

　　覃也这样成日行走在刀刃上的人，从不信鬼神之事，他虽未行过江湖，可是镇抚司是什么地方，对江湖中事不敢说事事了然，当真想知道什么事，也少有找不到的答案。

　　若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自是事实，可是遇着这些怪力乱神，多的却还是些为利益驱使的坑蒙拐骗之徒。因此张居正在朝这几年，一反早前嘉靖年间对于各路教派的沉迷与广泛推崇，严查各地异端邪说，以防百姓受到蛊惑，近几年越少可见这样在江湖行走的奇人异事。

　　冯保向来推崇张居正主张，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能从他口中听得这样的话。

　　冯保看出来他想什么，笑道，“咱家原本也是不信，可既是亲身经历，又如何敢瞎说。今日世炎你也见了，个中因由，又有几人能说？”

　　天边的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天光乍泄，覃也的目光也不自觉被吸引过去。他静静地看着天边堪堪露头的日光，心中恍然大悟，一下反应过来昨夜令他迟迟难解的地方。

　　昨夜阴雨连绵，星消月隐，伸手不见五指，哪里有光？

　　那光，从镜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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