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余欢

作者:越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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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山间幽深,山道狭窄,仅可堪堪容得两骑并行,一行黑衣骑士座下马蹄如雷响,伴着如幕的雨水,一路往南疾行。

      “兵分三路,周益德带五个人走左路,王阒带五个人走右路,其余人和我走中路,于二十里外徐州会合。”

      “大人。”

      “快走!”

      周益德还想说话,可他早已惯于服从命令,手下已经不由得猛拽缰绳。一瞬间只余雨声浇灌入耳,坐骑训练有素,一得令,容不得他犹豫,脚步极快,瞬间往左方岔路口奔驰而去。

      南方冬日雨多,却总是不大,今日算是个少见的。一行人专注赶路,起初只觉着雨小,却不知什么时候与已经停了。此时身后亦无马蹄声响,想是已将追兵甩开些距离,这才停下来喘口气。

      此时其实并不算是停顿的好时候,需要停下休整的亦不是他们,虽未有人发话,可是此人尊崇一时,不敢大意。

      下马的无一例外皆是虎背蜂腰的年轻男子,只有一人依旧坐在马上不动,只隐隐可从笠帽下看到呼吸时那仅存的半口白气,才能教人确定这人还留着口气。几个年轻人发现了,却并未立即上去扶那人下马,而是快速对视片刻,将目光转向其中一人身上,显然是在等着领头的发话。

      雨夜星消月隐,正是冷的时候,何况刚下过雨,像是将世间仅存的最后一丝热量都带走了,连骨头都是冰凉的。

      好在这些黑衣骑士都是受过训的,依旧能清晰地看见这年轻人的动作。那年轻人不紧不慢,一下马先抖了抖油衣上的雨水,反手将油衣掀下来置于马侧。只见他外披油衣一掀,便像是有肉可见的热气轰的冒出来。这年轻人生的极为挺拔,此时油衣一脱,露出一副宽肩,一只栩栩如生的暗色飞鱼盘踞在上,张牙舞爪,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空而出。

      飞鱼服。

      他动作丝毫不停,行云流水一般过去小心翼翼地扶着那最后已经冻僵的人下马,离他最近的一名年轻骑士见状,立即上前协助。那人两脚已僵,没有丝毫力气,年轻骑士一只手便将那人撑着靠在马上,那位年轻人一伸手,便有人自动递上提前备着的水壶。他打开一探,尚且留着一丝热气。

      那人灌了热汤,又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他颤颤巍巍的扶着马,示意自己能站稳,扶着他的年轻人才松开手,那人却又脚下一软,若不是年轻人早有准备动作迅速,只怕要跌个跟头。

      年轻人一手撑着那人的手臂,侧脸间笠帽下是一张线条柔和的脸,表情稍显开口却关切,“公公可好?”

      这人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多呼了一口着冰冷的空气就连心肺都得僵住,下一刻便要丢了性命。他稍稍抬手,勉强碰了碰笠帽,露出一张面白无须的脸。这是一张典型的太监脸。如今在这南方连绵不断的冷雨中,显得越发苍白无力。

      这位昔日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自皇帝登基之日起便与刚刚去世的当朝首辅张居正分管前朝与内廷,多少年来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生活,想必已经许多年不曾这样狼狈了,可是即便是此时,面对他们的时候,这位即将名垂青史的“冯大伴”依旧和颜悦色。

      冯保又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开口,“咱家还留着口气,世炎费心了。”一出口便是这冷面锦衣卫的字,显然关系非常。

      覃也见他无恙,略略点头,这才转身走出几步之外,作势检查坐骑装备。有手下旗官见状跟过来,覃也一面检查身上马上装备,一面低声吩咐,依旧身披油衣的黑衣人一言未发,只稍稍点头,当即转身消失在身后的茫茫夜色之中。

      覃也抽出腰间方才无暇打理的雁翎刀,上面的血已经凉透,却依旧湿润,帕子一抹,便又露出如电的寒芒。他似是心不在焉,实际上半刻不敢懈怠。

      方才与他们交手的皆是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这样受人雇佣而来的,都是些亡命之徒,定金对半,见尸拿钱。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断没有轻易放弃的道理。

      他手中帕子再次缓缓拭过刀锋,不露声色,目光转向他们将去的方向,手中雁翎刀并未收入鞘中,右肩稍沉,显然是蓄了力。已有手下人注意到他的动作,并未随他动作向前去,而是渐渐簇到冯保身边。

      冯保一见这架势便心中有数,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手都紧张的直哆嗦,脸上却并不流露多少。侧身稍稍扶鞍,随时准备上马而去。

      一个黑衣人自他们前方不远的树后转出来。

      此人装扮不同方才那些酣战的黑衣人,并未掩面,面目十分年轻,怀里抱着一柄三尺龙凤环状刀,腰间一柄存余长的短刀。头发一丝不苟地在束在脑后,浓眉大眼,神色端正,暗色的圆领长袍,遮住脚下步伐,不像那些寻常的流寇,反倒有几分能唬人官相。

      覃也持刀直指他的面门,“什么人?”

      那人一笑,带着些彬彬有礼的书生样,说话却颇为直接,“大人难道不知道,如今在这里的,能是什么人?”

      覃也反而一笑,手腕稍转,手中雁翎刀寒芒更甚。就是二人僵持之时,侧面几步外忽然抛出一具重物,尚且裹着油衣,头上笠帽却已经撤了,此时伏在地上,一头一脸的泥污。

      是他派出去的小旗,刚刚跟他没多久,可是也已经多次出生入死。覃也还记得二人路上闲时才谈及人命,这小子年纪轻轻,却难得看得开,言道人终有一死,最重要的是死的痛快。他尚记得这张稚嫩的脸纵酒时的畅快的神情,这没有一盏茶的功夫,竟一语成谶。

      这不单单是他一人的命运,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覃也顿时有些动怒,微微咧嘴而笑,露出一口白牙,活脱脱虎狼吃人前的样子,“胆子不小,连朝廷的人也敢动。”

      年轻人收了笑,还是那样一本正经的正色,开口依旧令人火光,“小的这活没白接,头一回见,大人这样的人,竟也还有吝惜人命的时候?”

      身后年轻的小旗步伐稍动,做锦衣卫这一行,真正的凶恶之徒自然不在少数,可也多的是为了口饭吃的,脱下官服便与常人无异的普通人。放谁听了自然都不爽利,可惜这样的话,并不无道理,覃也不是刚做锦衣卫,早知为人刀剑的委屈与无可奈何的羞耻几分真假,自然不会像身后那些小子一般上头。

      这样的江湖人,做事向来干净,绝少拖泥带水,覃也打个手势,一行人立即上马。他缓缓地抽出刀来,刀与鞘亲密无间,分离时一声轻吟,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冷冽。

      “公子还不动手,这是在等谁。”

      他话音刚落,又打出一记手势,身后一队黑衣骑士如风般自他们身边呼啸而过。覃也同时持刀瞬间劈上年轻人面门,那年轻人刀不出鞘,与他的刀锋一下撞在一起,旁有数十人如影般自暗处涌现,两匹坐骑瞬间扑倒在地。余下几人阵形不乱,目不斜视的直朝前冲去。倒在地上的两个锦衣卫几乎是立刻便翻身而起,一掀身上油衣,露出修长矫健的身形,下一刻便与匿在暗处的人杀红了眼。

      没杀过人的人不会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人命如麦芒,割的顺手了,如有惯性,想停也停不下来。因此入锦衣卫时间长了,再热的心也会冷下来。覃也手下不出片刻便已了结好几人,手持刀剑的黑衣人开口时声音稚嫩,与他手下新提上来的小旗有几分相似的,少年才会生出的犹豫,低声和他求饶,他动作半刻不曾停顿,面上又多了几点颜色。

      年轻的小旗官被手下利刃削过的咽喉喷了一脸血,稍稍一愣,似有片刻恍惚。身后忽然有重物扑上,他这才回过神来,出手便架住好几把刀。

      覃也不与那年轻人多纠缠,抓着机会,脚下速度极快,正在斩人的年轻锦衣卫如有灵犀般一矮身,覃也当即踩着他的背一借力,连过几人迅速往前方激战处去。

      冯保早被吓的魂飞魄散。

      这曾将多少高官缨簪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大太监,也曾扫过墓园,跪过雪天,也曾在冬日的玉熙宫前汗流浃背,说一句身经百战也不为过。可是他在他身边打响的,到底还是些没有硝烟的战争,面对如今这样血腥与力量的厮杀,只有张口结舌的份。

      覃也一把将他从刀下拉到身后。为着稍稍掩人耳目,冯保此行已换上了锦衣卫官服,好在他生的还算高大,又常在皇上身边办事,言语的都些威仪甚重的主儿,耍起威风来自然比他们还多两把刷子,因此平日里与他们在一处倒还不算怪异。可是当此时候,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哪有这样毫无拳脚,一见刀剑便慌神的锦衣卫?

      几名黑衣人稍稍交换眼神,下一刻便一致向他们二人攻来。

      临行前,覃也是受过舅舅千叮咛万嘱咐的,务必保下冯保一条性命。覃也知道陈矩素来心慈,可什么时候不该心软,也从来拎得清楚。

      他的意思,便是皇上的意思。

      这大太监自嘉靖年间起便在东宫做事,陪伴那时还是小世子的圣上,既是忠仆,亦是严师,连皇上也尊称他一声“大伴”。圣上十岁登基,自然把不得朝政,他与张居正共兼内外,权倾一时。如今圣上有心责太岳之难,冯保作为其盟友,加之他平日里奢侈成习,卖官鬻爵,也是罪有应得,被发往南京是额外恩典。

      但他亦为大明鞠躬尽瘁,助张太岳开一代盛世,决计罪不至死。可是总有人见他不顺眼,要他的权力名声,还担心着他东山再起时又翻旧账。

      覃也头皮一麻,按着冯保的脑袋向下一闪,一只冷冰冰的利器擦着他的后颈过去,这些人不是普通人。

      他已顾不得多的,一把将冯保甩出几尺,依势卧地,蓄力片刻一把掀开,先到冯保面前。冯保刚给他掀了个实在,脑袋还在发懵,也不知是疼还是晕,面色极为难看。

      方才与他对峙的年轻人这时候终于从一众黑衣人身后现身,那功夫俊俏的年轻人已收了怀里别致的刀具,手中把玩着一双寸长短刺。

      覃也脸色又暗了几分。

      判官笔。

      这种短兵,看似羸弱,实际需得近身搏斗时才显威力,轻敏灵活,凶险万分,因此若非功夫到家之人,是万万不敢使得的。他面色一如方才那样冷峻,手中一双判官笔却玩的颇有些游戏的意思。随着他往前,身旁黑衣人渐渐退开。

      但凡习武之人都知道,短刃对长刀,从来没有好,这年轻人在这时候换上一双短刺,根本就是在羞辱他们。好好一条官道,原本就给这连绵多日的雨下的寸步难行,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像一堆不要钱的烂肉,混着血水越发肮脏不堪,其中不乏锦衣卫的人,此情此景,就是个泥人也得动气。

      这年轻人生的剑眉星目,看起来绝不像是差办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的角色,可是言语间没有一丝情面,只把人说成了件片刻便可易手的物件,全无他面上看来的那般善恶,“覃大人,你我无冤无仇,何苦与我以命相搏,我只要他一个。”

      覃也皮笑肉不笑,慢慢拭尽刀上还未及冻起的热血,“试试。”

      年轻人却不笑,手中一双判官笔也不再有多余的小动作,只静静把在手中。他动作比起覃也想像的还要快上几分,覃也一脚便将身边小旗踹了个大马趴,手中雁翎刀轻斜迅速转开短刺,这才堪堪避开。

      年轻人这时才有些动容,却并不和他废话,穿喉动作闪电一般,叫人片刻不得大意。这样的短兵对长刃,原本是占不到便宜的,可是不出覃也所料,这年轻人与那双短刺犹如一体,动作极快,直叫人眼花缭乱,两只纤细的断刺如墙盾一般寻不着缝隙,一时间反而觉得长刃成了累赘。

      覃也一侧身,冰凉的短刺又看看擦过他的咽喉。他抓了机会,闪到他身后,一记飞踹,原想将他自身后按倒在地,可那年轻人到底不是寻常武人,一下便窥得了他的意思,轻巧一闪,急退几步,终于将二人距离拉开几步。

      他微微一笑,手中一双短刺把玩片刻,“大人功夫不错。”

      覃也这回也不笑,亦不理会他言语中揶揄的意思。

      年轻人脸上笑意端正,若不是此时杀机四伏,只怕时真要相信他真是要与他惺惺相惜。他终于摆起手中一双短刺,显然不像方才那样只当是逗耗子。

      覃也胸中冰寒,游戏之间便将他推到鬼门关前,此时一分大意,没准就要丢了性命。

      就是这时,身旁丛林忽有蝉鸣清亮,由如哨音一般,面前年轻人先分了神,表情微变。

      覃也一心在他动作上,片刻才反应过来。

      年终大寒,哪里有蝉?

      一时之间百鸟齐鸣,人皆静默,恍惚间像是能听到花开时花瓣屈伸的声音。

      一股寒气从脚下窜上来,直将人心肺都冻得发颤。

      年轻人一双眼睛始终在他们身上,却已然有了退意,一会儿才道,“走。”

      身边黑衣人多仅露出一双眼睛,全是不甘,可是在这样诡异的境况下,即便不是年轻人发话,多做停留想必也不是明智之举,不出片刻便与这年轻人消失在暗处。

      他们才一消失,那怪声便如可窥探般停了下来。冯保早被眼前这血流成河、百鸟齐鸣的诡异场景吓的魂飞魄散,脚下一软,一下跪倒在地。

      覃也刀锷处隐隐闪着寒光,他不动声色,既不惊异,亦不畏惧,只迅速打量四周。

      这世上哪里有鬼,再诡异的事情,也不过是人的手笔。

      他目前银光一闪,余下的几名锦衣卫皆目光一避,覃也避开一时,手中短刃已然飞出。他避开不过片刻便反身要朝银光来处攻去,却生生扼住脚步。

      一只白猫自丛林中窜出来,分明已经给雨水浇成落汤鸡,一身白毛狼狈的贴在身上,像是刚在山野中跋涉多时,饿的瘦骨嶙峋,却还是优哉游哉蹲坐在覃也面前舔舐着自己身上污七八糟的皮毛。覃也没闲工夫看着这白猫装神弄鬼,提刀上去就要要它的命,那白猫也不傻,如来时自他脚下影子般的窜进对面的山野间。覃也目光顺着它的影子,一瞬间身上每一根汗毛都蓄势待发。

      一张狰狞凶恶的鬼脸正自暗处悄无声息的注视着他。鬼脸见他看过来,并不继续装神弄鬼,而是摘了帽兜,稍稍掀起脸上鬼煞的面具。一个身披斗篷,正当韶龄,笑靥春生的少女,从树后探出半个身子,颇为好奇的打量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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