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一回梦回莺转
壹
在上海滩上,玩转长三堂子*的人都晓得,英租界久安里弄堂,立着一所脂砚书寓*。上下总共三位倌人,带一个年轻姆妈。唤作个云琴的名气最响——花榜上得过名次,算是有名的时髦倌人。
正是早年的黄梅日子。细雨缠绵,直打得堂内小间沿上,浅浅的水声。琉璃窗上斑斓着流光,通透。从房里一丝丝溢出窗外。
点着珐琅煤油灯的房里红光敞亮。苏锻灯罩自天花板上垂坠而下,对着一张挂了猩猩幔的黄铜西洋床。
一只银制的小勺,柄做得纤长。细细窕窕,捏在手里道当是一只银挖耳。
那不似一般倌人的手,温润玉白。那双手,削可见骨,雪一样的白。
她把勺出的一点烟膏放在掌心,若有若无的搓圆。
“你又有什么教我看?”
倌人抬头,望见狭长一双黛眉。似睡非睡,压着,低垂凤眼。欹枕而倚,万种风流。
对面的男人无有动静。只是依旧,嘬茶。
月琴不续话。只是将烟膏丸子放到镂花白铜烟灯下烤软,复用那小勺压入丹顶鹤骨包头的烟锅眼中。
“碰至什么不顺心事了?”
“洋人。”
燕山放下茶盏,呼了口气。月琴伸手,拧暗煤灯。
“灭了干净。”燕山指了指烧着火的鸦片盏:
“不还有这嚒。”
月琴睇一眼,无言。放下帘幔,温从,灭了灯。将烟枪摆到火前煨热,递与燕山。又自那盘中捻起一根纤湘妃竹作杆烟枪,搓丸点上。房内灯光霎时一暗,唯有猩红帐内两个人影,模糊动着,说着话。
两人隔灯而卧,暧昧又隔阂。燕山接过烟枪,闷闷地吃得几口,方开言:
“洋鬼子不实在。上海滩六家厂子今月哪个没跑过打点过,还在那里不服帖,要我费功夫。”
月琴蜷着腿,瞧着火光出神。烟丸在光下逐渐变型成就一个小泡,小小地唑了一口:
“帮你提过几趟,给洋人做买办不容易。实在不适宜,倒不如自己分出去作生活,也好少受窝囊气。”
“不提了。”
他扬了扬手,算作是结束了话题。看见月琴伸着手拨弄烟锅,顺水推舟,握住一截白软腕子。
“到这里来,只看你。”
他将那截腕子拉到近前。指缝贴着鼻尖。空气中略有些厚的甜味,混着她指尖的油香烟香。
“是鸦片膏。”
月琴抽回手,捻指在鼻尖一横。肘处堆了重叠的褶子,在寮烟中分外清晰。两根寸长的指甲,套了烧蓝甲套。燕山道:
“还有露花头油。霍姨子放你自己梳头?*”
“不是。刚才撩头发,勿小心沾的。”
他指了指月琴手上甲套:
“依旧是烧蓝那双?”
“嗯。”
月琴翘起手指看了看,应道。
燕山叹:
“好几年了,也尽不知道换。”
“是啊。”
月琴不再看,复又去吃鸦片烟。薄烟被囚在帐内 ,小小一个方寸。
“好几年了。投进来多少银子。”
“不都是给你嚒?办办行头,开销也够用。”
“哪里有我。”幽幽地:
“除忒直接办给我的头面,别的不都入得姆妈口袋。”
“也无分成?”
“不给。”
她又唑了一口,叹道:
“姆妈说了,养我教我,好几年花掉不少洋钱。我又是个没缠过脚的;客人都要挑着伺候,赔钱东西。”
“生气时候数落我,讲当初不该为省那十两银子。买回去个大脚片子,只配做大姐娘姨。”
“别听她瞎说。”
燕山又伸手,穿过那鸦片灯台架,用指背滑过她脸颊,来回抚了一阵。
“你不是本来就会戏嚒?又不费她教。再者,我看那些西洋女人也都不裹脚,照样过活。”
“不一样。”她道:
“洋人那些个都是‘进步’。”
“那你也‘进步’。”
他指了指自己剪的干净的西装头:
“我这不也算‘进步’么?”
“好。”
半沉夜色下,美人面孔偎得温适。月琴笑得眼儿弯弯,提防着露齿,打趣道:
“你剪辫子,【进步】;哪天皇上坐龙庭,你只好【翘辫子】了;倌人不裹脚算什么【进步】?被洋鬼子听了,一定又说什么【劣根性】,学生们要嚷嚷了。”
又要去吸。燕山横手,挡在嘴前,绝了去路。
“吸个三五口,过了瘾就好。下半节的烟不纯,吃了有烟容,生意难做。”
“没有瘾头。上瘾还怎么做生意?不都是陪你。你也少吸点。我时常看你咳嗽。”
她说着将烟杆搁在了盘内,作势拍了拍手。
“没办法。上了瘾头,只怕除死外是戒不掉了。”
“这么阔手笔,日子很难过的。”
“还有我嘛。”
燕山道。
“这点用度担什么心事。”
她撩开帷幔。烟寻着了出路,窜了出去:
“行。那么我们下下棋,等吃饭也好。”
“不了。”
燕山支起身子,坐在了床沿畔。
“我吃过饭来的。回去了。”
月琴听罢,应了一声,蹲下身子去为他系上皮鞋鞋带。食指绕过黑带,很缓,就看见一个结,已经有了形,却不紧不慢地收紧。上刑一般,最后勒住鞋面。
“后天。”
燕山道:“有个客人来,朋友几个打算到荣顺馆,烦你过去出一次酒局*。你来哉不?”
她抬眼,看见垂首的角度下眉毛的弧度:
“现在告诉我?”
“怎么?”
他问道。
月琴没答应。又低头去看鞋带。好一歇回道:
“来赦不及嚤?到时光叫局*也来得及。”
“叫局有意思?当场晓得了,难免要调件衣裳,磨洋工。不如直接和我去好了。”
他说着又摸了摸她的脸,一寸寸地,倒似是磨过水滑一片鹅脂玉,带点细细的绒粉。
“走了。”
红木衣架上的帽子被扣在了头顶。燕山披上外套 ,咯噔着脚步往楼下去了。
…
又只剩下满室寂静。
“鸦头。”
站在门外的小大姐正打着瞌睡。闻声赶了进来。
“做什么?燕老爷走了?”
月琴没有回答。一指床上烟具。
“收整一下。歇息了。”
——夜来皓月才当午。
贰
“姆妈,燕山唤我明朝去荣顺馆,出局。”
梅雨季闷得墙纸潮热,如同孕育了万千的蚤子,攀附着,现出点点霉斑。
“哪里一个燕山?”
武陵春撑开湿伞,晾在玄关处。伊早已不做倌人,花名也搁下了。但挑了从前排行,唤一声【武二】。伊拍掉鞋上雨水,扭着步子往内堂走来。
“就是伊个燕老爷呀。”
内厢房云琴听了声响,打了珠帘探头。但见:瘦高身段,鹅蛋脸儿。细描一双吊梢眼,淡扫两弯新月眉。未语而似笑,不怒却含威。朱唇轻启,只略略一上挑:
“姆妈又忘事了。”
“晓琴呢?”
月琴问。
云琴听了,也便凑到了红木圆桌前。随便捻了弄剩的花生果子剥:
“晓琴阿妹还好做什么哉?不就是陪杭州来的魏三少爷嚒…我看啊,他这季已作六七十回,姆妈你倒小心伊同他轧姘头不做生意呔!”
武二啐得她一口:
“叫得什么姘头!魏三少爷要是真心欢喜伊,包伊一年三季,过两年绞了面孔*嫁之他作小老婆不好么?”
“轻点。三少爷他们要听到的。”
月琴拦了一句。武二一思量,转头,佯骂道:
“你也是,不要以为我不晓得,成天只作那个买办,还【燕山】长咯【燕山】短,别他的生意也巴结点不好!”
月琴闻声无语。只是拂手,归拢云琴剥出来的花生皮子。
“姆妈啊。”
云琴冷笑一声,红唇一撅,啐出了小半片漂红花生壳:
“你也勿要忒不念情。当初堂子刚弄好,上下哪一点开销不是月琴哥哥撑着的?为这个寓所,三季陪瘸子李作花头应酬,三伏天里陪老酒陪划拳到半夜三更 ,命都没了半条全忘记特咯?”
“现在好了,堂子也安定了,我帮晓琴妹妹也好接客人了,你仗着伊脾气好,就这样过河拆桥啊?”
月琴低头默默看着袖口,只道:
“提他怎么。”
“好啊,你倒帮着伊讲我啦!”
武二脸色一变。灯光晦暗,只照得沟痕邃深。
“谁有道理,我自然帮着谁。”
云琴依旧是慢条斯理地弹了弹指尖,纤手一抚头上金纳浣花遮眉勒*,言道:
“现在你也吓我不到。少说每月百八十回的酒局牌局,便是恩客上上下下也有六七个,姆妈总不至于帮钞票过不去。”
说着,吊眼儿一上瞟,成了两道三角形的弯,油灯下愈显出几分刁蛮来。武二自觉理亏,也觉愤慨,骂着“卖爹卖娘偷汉女昌妇死小娘”,拧着脚便进房间歇息。惹得云琴笑,一时间花枝乱颤,只拍手道:
“好一口恶气!”
“你勿要得罪她,往后找由头寻晦气。”
“本生也错不得半点。”
云琴顺气:
“倒不如说个痛快。”
正说着,忽听后厢穿来脚步声,将地板踏的噔噔作响。一个十七八岁倌人步出,簪米珠帘玉凤钿 ,垂着乌亮一条辫子。着八起团藕荷色绸衫,秋香色窄裤。晓琴瞧见月琴并云琴坐一道,便也落座得圆桌前,问:
“你们说个什么介?”
“三少爷呢?”
云琴斜眼睇了睇,问道。
“还好作什么!和他那帮朋友划拳吃酒去介!”
“你不一道去?”
“不去!”
晓琴仰头松了松脖子:
“去做什么介!吃香烟乌烟瘴气,吵也吵死!”
云琴一摊手,拨出一小堆去了壳的花生米,带点没清干净的绛紫色薄衣。晓琴笑着接过,捧在手里:
“谢谢云琴姊姊!”
但见:
巧笑艳凝桃腮,倩兮香余丹唇。翠眉时时含娇,杏眸处处留情。身量未足,举止无邪。言语天然,娇憨可喜。云琴只道:
“你这也算戆人戆富*。烟也不吃局也不去,亏得三少爷欢喜你给你作这个冤大头!”
“不过,你不要说啊姊姊。”
晓琴往嘴里塞了一粒花生,抿嘴一笑:
“宗泰明朝还喊我堂差去介!讲有个爷叔来上海,伊阿爸身体不适宜,叫伊招待,讲要带上我扎台型*哩!”
云琴闻言,瞟了一眼月琴。见伊只愣神没什么反应:
“去个什么地方?”
“就是豫园一处荣顺馆,可要叫辆钢丝车过去。”
“噢,这倒碰巧了。”
云琴扬了扬下巴,指月琴:
“你【爱哥哥*】明天也去荣顺馆出条,怎么,你们两个一道搭车嗄?”
晓琴闻言,睁圆了眼神瞧向月琴。云琴轻轻拍了拍她肩头:
“爱哥哥?”
“嗯?”
只一下回过神来,应道。
“什么?”
“你又发什么呆了?回不过神呀?”
云琴问。月琴一时愕然,只得微笑不言语。晓琴道:
“爱哥哥还是一样,时时魔怔…我明朝也去荣顺馆堂差,要不一道去致?”
“啊。”
月琴这才明白,忙摆手道:
“不用。燕老爷顺了我一道走的。”
“爱哥哥,哪一个燕老爷?”
隔壁院落远远传来琵琶丝竹声。云琴对着晓琴暗暗比了个大鼻子洋人的手势。眉目间,又是一番戏虐。
“噢——我当是谁呢。”
“我歇会去。”
武月琴捧了花生皮子收作到点彩梅家盘内,便欲起身。墙上西洋钟准时,时刻走到八点三刻:
“这么早就休息啊?”
晓琴问道:
“坐歇陪我们讲讲话呗?”
“昨天晚上陪了吃烟,睡不好。”
她说:
“再晚,对面厢还更吵人。你也快些睡,讲不准明朝几点才回转来。”
说着去了。往里厢行道,迈着轻如猫步的足声。晓琴与云琴面面相觑。问道:
“云琴姊姊,爱哥哥伊老发呆,伊在想什么噶?”
“要是人人都晓得,怎么说你爱哥哥魔怔酿。”
云琴又咬开了一颗花生衣:
“——小囡也好睡觉去了。”
插入书签
*长三——高级风尘女子 因最初每出局一次收费三块而得名 表面上卖艺不卖身,只弹唱侑酒
*书寓——长三弹唱侑酒的居住场地 有时也会离开书寓外出赴酒局
*梳头——为保准长三手掌不粗糙 绞毛巾 梳头等事宜借由姨娘大姐负责
*堂差——旧时长三应召出外陪酒
*叫局——客人唤长三陪席
*绞面——旧时古法,以细棉线拔去新娘面上颈上绒毛 女子一生仅一次机会
*勒眉遮——绣花额饰
*戆人戆富——通【傻人傻福】
*扎台型——出风头
*爱哥哥——【爱】通【二】,出自【红楼梦】,此处为戏称
![note](//static.jjwxc.net/images/icon/note.png?ver=0307)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回梦回莺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