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将至

　　经受常年战火洗练的边陲之地，总能在肃杀的黑夜里酝酿出无数噩梦。

　　薛至又一次半夜惊醒，却是习以为常，也不去擦额角沁出的冷汗。枯躺了一刻钟，终究是和往常一样无法再入眠，索性披衣起身。

　　门外值夜的下属听到动静，不敢擅闯，隔着门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将军，是不是叫御医来？”

　　薛至抬手压在隐隐作痛的胸口，半晌，方随意道：“不必。”

　　他点灯走到一帘之隔的书房，入眼的却是早些时候收到的密报，说是陛下已寻到怪医苏容，不日便可到边城邺都。即便他早已将生死看遍，此刻仍旧抵挡不了内心深处的一股躁意。

　　也罢，活着，对于他来说，才是真的炼狱，想着，一颗心总算安静下来。

　　晨曦将晓，又有下属李展前来禀报紧急军事部署情况，薛至听后见各项事宜安排妥当，只颔首不语，挥挥手要李展退下。李展见他眉间微皱，虽不明显，但他跟随薛至多年，是他心腹，这时候一看便知薛至在忍痛，于是说道：“将军，刚刚怪医苏容已经到了，我先安排他们去了客居整顿，要不要现在就叫他过来给将军看诊？”

　　薛至无可无不可，抬头见李展似有焦虑，方点头说道：“如若他收拾停当，便请来一见吧。”

　　李展得了薛至首肯，自然不管苏容是否收拾停当，当即去了客居之所将苏容师徒二人先叫了来。因此，薛至毫无准备地，和苏明不期而遇。

　　“明明？”薛至惊得几乎握不稳手中的军情密折，随即他黯然神伤，犹自笃定地喃喃，伴着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明明……”

　　苏明看着薛至，并无异样，也未答话，苏容虽还不清楚其中具体缘由，但心中已知二人瓜葛，他开口打破僵局。

　　“薛将军。”

　　苏容虽由北帝所捉，尽管受到礼遇，但这礼遇之下却透着隐隐的胁迫，他是个闲散且没有什么大义的人，既不曾臣服于出自嫡系正统的南帝，自也不会屈服于出身不正的北帝的淫威，此刻见了他的病患自然是不卑不亢的。

　　薛至回神，上前见礼，之后二人并未多话，一个望闻问切，一个沉默配合。

　　“薛将军可知自己如何中的此毒？”

　　薛至闻言，微微抬眼，看向伺于一旁的苏明，苏明坦然回视，眼里不带丝毫情绪。

　　薛至撇开眼睛，低声说道：“知道。”

　　“那，薛将军可知此毒何解？”

　　薛至脸上露出一个模糊的嘲讽的笑，答：“知道。”

　　“既如此，将军知道该如何行事？”

　　此话苏容问得有些猖狂，薛至却并无怒容，只淡淡回道：“谨遵医嘱。”

　　苏明旁听二人对话，终于觉出一丝不对劲，眼神不犹一暗，难道师父此行邺都是在筹谋之中？

　　是夜，邺都忽然狂风大作，客居在将军府的苏明抵挡不住寒意，起身前去关窗，手才碰上窗户，便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抓住，一道身影跃入窗内，窗户随之合上，只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

　　苏明右手虽被钳制，左手却毫不含糊，利落地举起匕首直指来人颈边。匕首的刀刃映出跳动的烛火，刀刃边很快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血迹。

　　薛至低低的笑声传来：“明明惯于左手使刀，你果真是明明。”说罢，顺手将苏明揽入怀中。苏明勃然大怒，左手更加用力，跳动着烛火的刀刃很快被一抹鲜血掩盖。

　　“放手！”

　　“我既不是个磊落之人，此刻如何会放手？你既是个聪明之人，此刻如何会真的手刃我于邺都？”

　　苏明气极，奈何她确实不可能在自己客居之地，北帝的势力范围之内亲手手刃薛至，又被薛至紧紧钳制，在他怀里动弹不得，只好手持利刃不动。

　　两人便维持着这个暧昧的姿势的一动不动。

　　薛至不为所惧，看着眼前甚至有些陌生的女子，眼神忽然迷离，坠入久远的记忆。

　　那时她是他口中的明明，他是她口中的阿至哥哥。

　　她问他：“阿至哥哥为什么叫阿至？”

　　他回答她：“因为只要明明想阿至哥哥快来呀，阿至哥哥就会排除艰难险阻，飞奔到明明身边。”

　　彼时年幼的她对此深情款款的誓言嗤之以鼻：“哼，阿至哥哥到我身边有什么难的？”

　　哼，阿至哥哥到我身边有什么难的？薛至想至此处，脑海不剩一丝清明，唯有这句还带着稚气和童音的话反反复复，胸口压抑住的剧痛终于不受控制，排山倒海袭来。

　　苏明看准时机，终于从薛至怀中挣脱出来，却见薛至闭上眼睛，紧闭嘴唇，伏身于地，一双拳头紧握，毫无血色，似极度痛苦。于是，她的脑海中便回想起他父亲曾经对她说的话。

　　她父亲说：“明明，阿至再也不会是你的阿至哥哥了。人各有生路，就当爹娘狠心，阿至的生路，爹娘不会让你陪他一起走，你们的婚约作罢。”

　　彼时，她却并不懂什么婚约不婚约，只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前言不搭后语：“为什么阿至不是哥哥了？为什么他们骂阿至哥哥是小太监？小太监是什么？”

　　厉帝朝，怀阳薛氏得罪厉帝，举族被灭，唯余一子被当时深受帝宠的九皇子，如今的北帝所保，得以保存性命，却也不得幸免于难，被没入后廷处以宫刑，成了一名内伺，伺于九皇子身边。

　　这便是薛至。

　　苏明看着身伏在地上的薛至，忽觉气短，胸中满腔的仇恨竟无处排解。厉帝薨逝当晚，父亲再三叮嘱警戒：“人各有生路，都是身不由己，明明若是逃过此番劫难，便从此隐姓埋名吧，你和阿至从此真正海角天涯，各自过活，互不相干，什么国仇家恨，明明都不要再管了。”可是，父亲，有些事情，既已卷身入局，谁又能再干干净净地置身事外？

　　终究，苏明不能面对这样的薛至，夺门而出，没入飞沙走石的狂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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