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叫我巫婆

　　早上起来，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一夜无梦，异常香甜。推门出去，天还没有大亮，抬眼就是层层群山，被浓雾一圈一圈环绕，各种各样的鸟叫声此起彼伏，清脆而又婉转，在群山里一遍一遍的回响。村里一片宁静祥和，偶尔几声狗叫，但马上就被早起的主人厉声喝住。

　　我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到了久违的植物的清香，是我在城市里怎么也不会有的味道，即使离家几年，即使想刻意遗忘，但这味道早已镌刻在脑里，扎根在心里，让人无法忘怀，也不能忘怀。我就这样呆呆傻傻的坐在家门口，不知过了多久，柔和的晨光披了我一身，深山里依稀响起脆生生的铃铛声，由近及远的，有节奏的，不紧不慢的，我知道，是母亲采药归来，果不然，母亲坐在毛驴上，出现在小路的尽头。

　　她永远是那一副没有波澜的面孔，即使是阿爹去世的时候，那表情也没有丝毫撼动，更别说有一点点悲伤，我时常怀疑她的心是用这世上最坚固的石头做的，冷硬无比，无坚不摧。我望着她高昂的头，挺直的背，心里一阵阵的刺痛，虽然名为母亲，可我鲜少从这个女人身上感受到温暖。

　　母亲身后依旧跟着红姨，还是那样又黑又瘦，佝偻着背，低着头不紧不慢，循着驴子走过的路。

　　记事起，红姨就一直住在我们家，她大我母亲七八岁，但至今没有结婚，当然也没有生孩子，所以待我们姐弟是极好的，在我的心里，她是母亲一样的存在，她打理着全家人的起居生活。小时候，她的存在天经地义，可是长大一点儿，懂了一些人事以后，她的存在就显得很是突兀，于是就拉外婆的手问，为什么红姨要和我们一起生活，外婆总是摸着我的头告诉我，只有亲人才生活在一起，再追问她的事，外婆要么笑笑不语，要么找些好玩的，好吃的，转移我的注意力，久而久之，也懒得问了，红姨就这样理所当然却又有些奇怪的存在于这个家里。

　　开院门的声音打断我的回忆，母亲从驴背上利索的跳下来，接过红姨背上的背篓，将采摘回来的药摆放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然后拿出极其宝贝的茶具来回的鼓捣，过了十多分钟，才沏好一小壶好茶，眯着眼在晨光中自斟自饮。每每这时候，我才觉得母亲不那么高高在上，有了些许该有的人情味，我盯着这样的母亲很久，眼睛有些酸，就转头蹦进厨房，看见了红姨瘦削的身影。烧水，洗菜，做饭，繁琐的家务活在她的手下一切井井有条。我轻轻搂了搂她单薄的肩，她回头冲我慈爱的笑了笑，拿手指了指我最爱吃的笋，又继续的忙碌了起来，我搬来一个小板凳，坐在她身后，支着头看她忙忙碌碌，偶尔偷吃几口刚做好的菜，被烫的呲牙咧嘴，红姨看着这样的我，也只是嗔怪的瞪我几眼，并没有打掉我继续偷菜的手，这一刻，我觉得，我终于回到家了。

　　早上的早饭异常丰富，二娃边吃边抱怨红姨偏心，做的全是我爱吃的，我一把抢过他忙不停的筷子，狠狠敲他的头：“臭小子，知道是我爱吃的，就少吃点！”

　　“阿姐，你都胖成这个样子了，还是少吃点吧，我还要长个子呢！”二娃从头到脚看了我几遍，很是嫌弃的说。

　　我一巴掌飞在他圆圆的脑瓜儿上，随后揪起他的耳朵恶狠狠的说道：“好啊，臭小子，长本事了，学会挤兑人了！”

　　“哎呦，阿姐，轻点，轻点！”二娃疼的使劲儿求饶，我得意的大笑，红姨也放下碗，笑眯眯的看我们两瞎闹。

　　果然，母亲和这般和谐的气氛总是格格不入，她重重的哼了一声，训斥我们没规矩，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我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愤怒，完全没有了吃饭的胃口，把碗重重的扔在桌子上，打算起身出去。二娃死死的拽住我的衣角，凑在我耳边小声的说：“阿姐，红姨辛苦做了这么多菜，你好歹多吃点。”我有些内疚，应了一声，便又拿起了碗低头吃饭，听见红姨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本来很香的饭菜，但我却有点儿吃不下去了。

　　饭后，我进房里看外婆，她瘦了很多，苍老了很多，还昏睡着，并没有醒。我坐在床边，拢了拢她灰白的头发，眼泪一个劲儿的掉，母亲也跟了进来，查看了外婆一番，示意我跟她出去。我急忙擦干眼泪，和她进了她的房间，一只脚刚迈进房间，一股呛人刺鼻的血腥味迎面而来，我很诧异的环顾这间不算太大的房子，和印象中的差不多，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那这味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看了我一眼，没有解释什么，就坐了下来，然后指了指离他不远的椅子，我知道她此刻要问些我什么，于是顺从的坐了下来。可是母亲并没有开口，只是开始细细的打量着我，从头到脚，表情中竟带着不可抑制的悲痛。那一刻，我怀疑我的眼睛，我怀疑我面前坐的是别人。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表情，怎么会出现在眼前这个女人的脸上。要知道，阿爹去世的时候，她直挺挺的站在灵堂里，眼望着遗像，和平常竟没什么区别，下葬时，我和阿弟扒着墓碑哭的撕心裂肺，她安静的像个石像立在一边。虽然我知道她一直冷漠，但阿爹对她极其疼爱，和这个村子里的男人不一样，十几年来，阿爹就算捂块儿石头也捂热了，她怎么能那么麻木？

　　当她的手握住我的手时，我第一反应是抽手，她面色有些尴尬，但是她握的很紧，我挣扎了一会儿，也就由着她了。她过了很久，竟有些哀求的说：“我知道你怨恨我，可我也有苦衷。”

　　听完这句话，我像是多年的愤懑与委屈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使劲的甩开她的手握着拳冲着她大吼。

　　“苦衷，去他的苦衷，这不是你不爱我的借口！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吗？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难过吗？你知道怎么哄我开心吗？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甚至都没有抱过我！”

　　“你只爱你自己，你对谁有过真心？你每天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红姨是你的丫鬟，阿爹是你的奴仆，我和二娃连邻居家的孩子还不如，对我们不是苛责就是大骂。”

　　母亲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一贯挺直的背终于塌了下去，手扶着垂下的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般：“你就这么讨厌我？”

　　我冷笑：“怎么是讨厌，明明就是恨！是谁四年前把我赶出家门？我在家门前整整跪了一夜，淋了一夜的雨，求你不要赶我走，你可有半点儿心疼？”

　　“你和阿爸将近十年的夫妻，阿爸对你的好是每个人都看的见的，可你永远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最后阿爸因你而死，你却没有任何的愧疚！你太冷酷，太残忍了，真想挖出你的心看看是什么！

　　我的委屈像山洪决堤一般汹涌而来，我试图用最恶毒的话让她难过，就像我曾经那么难过一般，我完全被愤怒控制住了，甚至故意忽视它发抖的手，苍白的脸。

　　嘭的一声，门被踢开，红姨走了进来，劈手给了我一巴掌，打断了我，我像被惊醒般停住了嘴，捂着火辣辣的左脸，满脸震惊的看着怒火冲天的红姨和已经泪流满面的母亲。

　　“你根本什么都不省得。”

　　我从母亲的房里出来，毫无目的乱跑乱撞，心里一片乱麻。刚才听到母亲说有苦衷，我很愤怒，我不敢相信她想用三个字来开脱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可那记耳光却让我疑惑，到底是多大的苦衷，让一直对我疼爱有加的红姨动手。

　　红姨说我什么都不懂，可我到底应该懂些什么？

　　这些天来发生的事，件件透着诡异，为什么我的噩梦那么真实，为什么梦中的女人似曾相识，为什么我被人迷晕了过去，而我又是怎么被送到家里的，想的我头疼。

　　“阿姐！”

　　我回过头，是二娃跟来了，应了一声，招招手让他过来。

　　我牵着他的手走了几步，坐在被堆起的玉米杆垛上，他的头轻轻倚在我的怀里。

　　月亮出来了，很大很圆，照的周遭很亮，我摸着二娃的头，听着远处池塘的蛙鸣和身后麦田里的蛐蛐的叫声，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阿姐，痛不痛？要不要回家擦些药。”过了许久，二娃立起身来，摸了摸我被打的脸。

　　我摇摇头：“阿姐没事的，想在这里和二娃坐坐。”

　　“阿姐，你真的没事吗？你昨天被抬回来的时候吓死我了，阿娘和阿婆在你屋里忙了一下午，都不准我和红姨进去。”二娃乖乖的坐回我身边，边说边担心的看着我。

　　“阿婆？”我有些诧异，外婆不是生了很重的病，怎么昨天还在我房里。

　　“你快醒前，外婆就出来了，走路摇摇晃晃的，还让我把她扶回屋里呢！”

　　“那我回来之前，阿婆生病了没有？”

　　“没啊，一直很精神呢，前几日还和阿娘上山采药了呢！”

　　我盯着二娃的脸，他不像是在撒谎，更何况他又有什么理由去撒谎。那撒谎的一定是母亲，她为什么拿这么大的事骗我，为什么这么着急让我回来，为什么变得这么的反常，有了那么多不曾有的情绪。

　　“那阿娘最近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地方？好像没有吧？”二娃有些疑惑的看着我，不大理解我为什么这样问。

　　我急切的说：“你再好好想想，或者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阿姐，你为什么这样问？”

　　“你别管为什么，我这样问自然有我的道理，快想想！”

　　二娃皱着脸使劲回想，过了好长时间，他似乎有些不确定的说：“不知道这个算不算，大概半个多月前，我半夜被尿憋醒，出去小便，看见阿娘那屋灯还亮着，里面还有低低的争吵声，就好奇过去，听见红姨叫阿娘快点拿主意，不能再耽搁了，阿娘一直说再让她想想，红姨就很生气的反驳说，还想什么呢，那东西已经找到我们了，再不下定决心，就没有希望了！然后阿娘就没再说别的！”

　　“只有这些吗？”

　　“嗯，我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就回屋睡觉了，阿姐，有什么事吗？”二娃的脸有些凝重，更多的是疑惑和不安。

　　我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背安慰t没什么事，我就是问问，觉得我这回回来，阿娘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阿姐，你别诓我，怎么会没事？你被人抬回来后，阿娘都急红眼了，阿婆把你救醒后就一直昏睡，我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我也晓得了。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别一个两个都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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