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旅人

　　贰中途港

　　她说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到了那条魅船上，也不记得了自己是谁了。黎木易于是为她取了个名字，“那我叫你黎碎羽好了，万一别人问起，我就称你是我的妹妹，暂且就当让我做你的哥哥好了！”
　　她只好点点头，那条小蛇很乖地俯在一旁晒着太阳。
　　午后他们遇到了一艘去河络的中途港的渔船。
　　河络的中途港位于两个大岛昕洲和青岛之间，它还是周围其它无数小岛小渚的联系地，所以才被称为中途港。自从青岛上的羽，人和河络的青荇子单青铁三城相继覆灭后，青岛成了被诅咒的废墟之岛，除了偶尔还会有人去和青岛上的青铁崖和白山的河络进行交易外，已经鲜有人去青岛了——所以中途港实际上就成了附近一带各族与河络一族交易的最大贸易地，同时，中途港也是附近河络人口最多的岛城。
　　中途港是个岛群，上百个岛屿被浅浅的海水相联的，河络们在海底的地层中修建了许多连接着各个岛屿的隧道把它们拴在了一起。另外，河络们在海底修筑了一座很大的地下定居点，所以他们把海面上的岛屿大半都租给了羽族。
　　那个渔家盯着黎碎羽，主要还是盯着她的翅膀，看得她老不舒服。黎木易故意挨着黎碎羽捏了把她的翅膀，然后对渔家说，“莫在意，我这个妹妹就是这样，稀奇古怪惯了，有事没事老往自己的身上贴些奇怪的东西！”
　　黎碎羽也不怕那条小玄蛇了，让它缠着自己细细的手腕，让它不要动，只当它是条手链儿。渔家瞧见了，只是心里默笑，这个娃儿还真是把什么稀奇古怪地东西都往身上贴呢，那做哥哥的也真够为难的。
　　渔家哈哈大笑对他们说，“见过见过，中途港是个大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的啊，以前见过，见过的！”
　　黎碎羽用她那淡淡的茶色眼睛狠狠地盯了一眼黎木易，气愤地噘着嘴。黎木易只当是没看见，贴着她的耳朵细声说道，“呐，先跟你说了，不许动你的翅膀，一动都不许动，就当它是死物，不然你要是被别人捉了去卖到杂耍团中我可不救你！”
　　黎碎羽听罢只好努力做出一脸微微的笑容，冲着黎木易微微一笑，又对着渔家露齿报以一笑，渔家也回以一笑，只是心里还在想着，这真是一对奇怪的兄妹啊！渔家糊乱想了一通，就又跑去掌柁了。
　　渔家说还得一天一夜才到得了中途港。不过当天夜里受到惊吓了的渔家把他们提前丢下了船。
　　事情是这样子的，前面说过，黎碎羽的身上会不时地窜起一阵奇怪的紫色薄雾，虽然黎木易也觉得奇怪，见它又没什么害处也就不是非常的在意。但是，那渔家在意了，在半夜里，那紫雾从黎碎羽的身上升起来的时候，正好渔家提着盏油灯经过舱窗，那紫色薄雾在夜里就像是一片儿缥缈的紫光，它就那么晃悠地溜出窗口，从渔家的眼前漫游而过，然后竟然不像往常那样直接升上空去，而是不紧不慢地往渔家的藏鱼舱中钻。渔家过了好半晌才大呼起来，“鬼魅啊鬼魅啊！”他这么一喊，黎木易和黎碎羽也就醒了，匆匆地出了休息舱，“哪里呢哪里呢？”黎木易问道。
　　渔家结巴了好一阵儿，才说，“进了藏鱼舱……”然后他一下子醒悟了过来，叫着便带头往藏鱼舱跑了过去，“我的鱼我的鱼啊！”
　　那道发光的紫雾真的像是个活物，之前黎木易都没有这么觉得，因为它们总是一溜烟就消失了，而现在这东西却在那些洒满碎冰的鱼尸上晃悠着，像头熊样，看上去倒并不是怎么狰狞，还漂亮极了。它完全顾不着他们，晃悠了一阵，好像发现了什么，就径直往那鱼尸堆中钻了。这让渔家提着的神经突然崩溃了，提在手上的油灯往地上一摔，身子也跟着往甲板上一摊，嘴里嘟囔着，“完了完了，难道那玩意把那当成自己的躯壳了……”
　　好像应了他的话，那鱼尸堆突然动了动，然后突然伸出了一只冰晶玉洁的手来，只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一只鲛人女子的手。那只手拨了拨鱼尸，然后又伸出了另一只手，这时候船家已经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了，黎木易与黎碎羽也同样不知所措，只好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一会儿，除了那两只手，那个美丽的让人窒息的脑袋也探了出来，那颗脑袋上的樱唇小嘴喃喃着，“还不错的一个身体嘛！可是……臭死了臭死了，尽是鱼腥味！”她边说着，边一点点地爬出来，最后那条青色的鲛尾也从鱼尸中抽了出来。“臭死了臭死了，尽是鱼腥味！”她继续埋怨着。
　　她这么说着，让听者面面相觑。黎木易指着她问渔家，“那是什么？”
　　“这不是很简单吗？”黎碎羽举起渔家摔在甲板上的油灯照着她，“不就一鲛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但她不应该是活的，肯定是因为那鬼……”渔家还没把话说完，从黎碎羽身上又飘出一片儿紫色的薄雾，他的心猛地一提，剩下的话便咽在了喉咙口，手指颤抖着指着那紫色缥缈的光雾，就是说不出话来，一脸恐惧的眼睛死命盯着黎碎羽看，那眼神比当初他盯着她的翅膀看更让黎碎羽不舒服。那紫雾也不理它，在那个刚从鱼尸中爬出来的鲛人女子身旁围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就听着那个鲛人女子说了，好像是对那紫雾说的，“我才不是懒鬼呢，凝聚一个身体多费事儿啊，有现成的为什么不用呢……哼，你才是大笨蛋一个呢！”她噘起了嘴。
　　那片儿紫雾又绕着她转了几圈便一溜烟飞向夜空了。
　　“妖怪……鬼魅……”渔家又能发声后就只说着这样的两个词儿，黎木易也想不到应该怎么词儿来安慰他。倒是那个鲛人女子完全不顾礼节，嘟囔着肚子饿了就抓起身旁的一些小鱼小虾放到嘴里吃起来，那吃相倒真的是可以吓到不少人。等那鲛人女子吃完了，渔家也如梦方醒了，发了飚似的从甲板上站起来，手指着他们，“你……你………你们全都给我从我的船上下去……盘鞑天神啊！”
　　渔家叫着盘鞑天神，叫得极其凄惨，不过他的行动更为决断，抓起黎木易的小舢板就往漆黑的海面上一丢，“你们走你们走，你们全给我走，妖孽啊！”。那个鲛人女子从藏鱼舱中游出来，冲黎木易和黎碎羽一笑，“那么我先走了！”随后她又冲濒于癫狂状态的渔家千姿百媚地一笑，“多谢款待了！”她擦了擦嘴巴，转身便往海里一跳。
　　“哼，一艘烂船我还不想乘呢！”黎碎羽冲着渔家吐了吐舌头，她手腕上的小蛇儿也醒过来，昂着头对渔家吐了吐舌信子。她也不顾渔家是否会因此惊吓过度变成疯子，展了展翅膀，从渔船上升上空去，轻轻合一下翅膀降到小舢板上，站在小舢板上大声叫着黎木易，“我说哥啊，我们快走吧，别磨蹭了，会吓着人家的！”
　　这让黎木易极度的尴尬，他一边沿着竹梯往下朝小舢板上爬一边向渔家摆着手，干笑着，口里不停地说着，“哈—哈—，对不起……哈—哈—，对不起……”
　　那个渔家这时候已经惊得双眼呆滞了，在黎木易的道歉声中不停地念着盘鞑天神的名字。

　　那个鲛人女子老是跟着他们的小舢板，这让黎碎羽觉得烦心了，她老是想着撵她走，比如说她抢过黎木易手中的浆死命地划想摆脱那个鲛人女子，可是鲛人女子老是阴魂不散地绕着小舢板转圈子。黎碎羽气极了，把桨丢到一旁，拍着翅膀浮到空中去，“哼，哥，你要是不让她走，那就是我走！”
　　黎木易一脸不在意的样子，“好吧你走吧！待你飞不动的时候，掉进水里，会阿我救你的，是吧，尸鱼姬？”
　　那个鲛人女子对他们说，按照鲛人的传统，既然她是在鱼尸堆中诞生的那就叫尸鱼姬吧！尸鱼姬的蛟尾拍打着水面，双手拄在船舷上拼命地点头，“嗯嗯，我会的，我会保护好小羽的！”
　　“小羽！？”黎碎羽一脸的郁闷，她停下翅膀回到船上，“恶心死了，那我岂不是要叫你尸尸？”
　　“叫我小姬就好了啊！”尸鱼姬笑起来。
　　幸好不是叫小姬姬，这回轮到黎木易郁闷了，真是两个已经到达某种境界的傻丫头！

　　经过一番折腾，他们终于靠近了中途港，中途港的四周海面上三三两两地长着海柱，是一片稀疏的海柱森林，这样既能在来风时挡风，平时船只穿梭其间也可畅通无阻；不过也并不是这般简单，这里的海柱森林被河络们规划的像是迷宫那般的复杂，要是没有导航的标牌指示，外来的船只十有八九都得迷路。
　　黎木易怕因为黎碎羽的翅膀会引起骚动，于是挑了偏僻没有标识的航道前进，防止与其它过往的船只碰面，但是，然后他就迷路了。黎碎羽埋怨了一阵便展着翅膀飞到空中去为他导航，而尸鱼姬根本不在乎什么海柱挡着她，只要钻到水底去，从海柱的根系间穿过去就行了。事后他们靠近就近的一座中途港的小岛的时候，黎碎羽和尸鱼姬一起数落了一顿黎木易，“都是你，要不然我们早到了！”
　　黎木易只好陪着一脸苦笑，“好好好……都是我的错……”
　　“不过，我们这是来这儿干什么啊？”黎碎羽和尸鱼姬相视一看，又回过头来望着黎木易，她们的眼神像是要他立刻吐出些中听的答案来，不然就会吃了他。
　　“放心吧，当然不会是把你们卖到杂耍团中去啦！”黎木易耸了耸肩。
　　“找打！”黎碎羽做了个要啪他的动作，尸鱼姬也跟着复制了一个这样的动作。黎碎羽狠狠瞪了她一眼，“不许学我！”
　　尸鱼姬也狠狠回瞪了她一眼，“不许学我！”
　　缠在黎碎羽手上的小玄蛇昂起头来，对对她母亲大人不敬的鲛人呲着牙，吐着舌信子示威，尸鱼姬马上学会了，也跟着呲起牙，只不过吐舌头的动作难度系数比较大，她完成的不是很完美，不过就算如此已经够吓人了，小玄蛇马上蔫下了脑袋，李碎羽“真是没用”地教训了一下她的孩子，回头恼怒地看着一脸得意洋洋的尸鱼姬。
　　一群白痴！黎木易郁闷地想着，我的日子难过了，不过还好，这样的日子也快要结束了，一想到这里，他倒是觉得有些落寞了。
　　黎木易是想去看一眼中途港的镇海塔，因为他听他的母亲说，他的父亲去了东边的海上打战，战死后被拾进了其中一座镇海塔，他从昕洲西面更远的地方，一直往东走走停停打听他父亲的消息，经过了一座一座的镇海塔，问了许许多多的人，但丝毫都未问询到他父亲的消息。母亲说过，父亲是一个伟大的人，现在他倒是有些怀疑了，想起当初母亲这么说的时候也只是一脸毫不在意随口说说的口吻，却煽得他热血沸腾，自告奋勇地对他母亲说，“我去找父亲，找不到父亲的遗骸我就不回来！”黎木易现在想起自己那时的诺言，觉得自己真是傻得可以。他心想着，如果这回不能在这儿找到父亲的遗骸他就打算打道回府了。
　　他这么一五一十地对黎碎羽和尸鱼姬说了自己这么些年来旅行的目的，让她们的心灵微微的一阵，于是便停止的嬉戏，默不作声起来。好半晌，黎木易才又说，“所以这里其实是我们分别的地方，到时候我们就各奔前程吧！如果父亲的遗骸在这里，我也是要取回然后延路回去的，这片大海这么大，我们以后也不会再相见了吧！”他这么叹息着。
　　“阿哥，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回去见阿妈啊？”黎碎羽突然说。
　　“阿哥……”尸鱼姬也跟着说。
　　黎木易郁闷了，“我什么时候收你做妹妹了？”

　　远处那岛屿群中心海天之间高耸的黑色巨塔就是中途港的镇海塔。
　　大片的陆地消失后，海上的人就开始在海中修筑起一座座的高塔，他们称这样的塔为镇海塔，当人们死去的时候他们的骨骸就会被安置到镇海塔中；这多少跟羽人的卒塔，跟鲛人的天鸟船风俗非常的相似，但镇海塔的风俗历史更加的久远，而且不同于卒塔和天鸟船的天葬，镇海塔是火化后的逝者遗骸的安置处，因为火化的缘故逝者各种生前的气息都湮灭殆尽，因此不同于容易滋生鬼魅的卒塔和天鸟船，镇海塔从来都不是。
　　黎木易花了很大的功夫伪装他的两个妹妹，他先是去集市买了个背背的大竹篓，做了些手脚可以让黎碎羽的翅膀装进去，让她就那么背着竹篓到处乱走；尸鱼姬到是没费他多少功夫，因为这个鲛人当道的时代，上岸观光交易的鲛人不在少数，只是因为人生地不熟，找专门的秘术师花了些时间，为尸鱼姬化出双腿又花费了好几天时间。期间一直盯着的镇海塔也没多少变化，一切准备完成后，最后他们还是乘着自己的小舢板去了镇海塔。
　　迎接他们的是一位苍老的守塔人，不知道为什么镇海塔的守塔人一般都是人类，即使是在这样一个以河络与羽族居多的港口城市，所以黎木易觉得作为相同种族的人来说，他还是比较的容易的接近，当然，这会儿伪装的相当好的两个妹妹也是。
　　一般镇海塔的焚尸炉都位于塔的四分之三的地方，各族生灵的尸体就由着河络引以为豪的升降工具由海面拉升上去，虽然是机械的，但人们给予了这个过程很多的含义，人们称这是向星辰诸神飞升的一个过程，而但那些尸体开始焚烧的时候，人们就说，“他们变成星辰的一部分了！”每天都会有尸体被拉到塔上来，一般尸体会堆上一阵，因为镇海塔的焚尸炉一般七天开一次，而每次开炉都会在晚上，那时候镇海塔发出的光芒就会让中途港彻夜长明，那光芒不像城市的灯火那么星星点点，也不像灯塔那么柔和，它就像太阳那样的凶猛，狠狠地撕开每一寸黑暗，让夜如白昼。正因为如此，所以有人称有镇海塔的城市为七日八昼城。
　　除了焚尸炉所在的塔层，以及塔基几层专门供养守塔人的楼层和接待逝者亲人的楼层，其它的塔中楼层都为供奉逝者英灵，焚尸炉上面的楼层供奉的是各族的贵族以及德高望重的人，“以便他们在最短的时间里与星辰诸神汇聚”；焚尸炉以下直到半塔高度左右的楼层供奉的是那些富贾商豪等有钱人的骨骸；剩下的大部分楼层便是一般平民的骨骸存放地；而中途港的镇海塔跟其他地方的镇海塔又有所不同，它有双面的功用，它除了是镇海塔，还是中途港河络的墓殿。所以让人看起来虽然镇海塔是一座建筑，它其实是两座完全对称面面而立的巨塔的合体，两塔之间的每层楼层都有核心的天梯和绕着两座相隔的塔的外围盘旋而上螺旋阶梯相连着。河络的墓殿镇海塔是私密性极高的部分，他们有自己的守塔人，而且对于他们来说墓殿的镇海塔不仅仅是镇海塔，他们会把他们族中最精美绝伦技艺最精湛的作品摆放在塔的最顶端，他们那些年迈的长老们还会常常光临，为他们那些通过年成礼的年轻河络洗礼，镇海塔对于他们来说不仅是死之归处也是生之起点。
　　“我跟那个河络还是常来往的，喝喝酒什么的。”守塔人彼公爷对他们说，带着他们从螺旋阶梯而上的时候，看到靠在天梯上抽着烟斗的河络守塔人，向他挥了挥手。
　　一般守塔人会把供养他们的其中一层楼层设置成英灵名录卷阁，收集那些逝者的生前事迹编辑成册存档。每次黎木易进入一座镇海塔就会日以继夜地在英灵名录卷阁中查找他父亲的消息，可是每次都未果。这一次，虽然有了两个恶意认亲的妹妹的帮忙他还是在一堆堆书扎中忙活了七天，其间白昼如夜的焚尸之夜他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一起看着塔下美丽的中途港，那时候黎木易已经是基本上放弃了，剩下的几天过去后，果然是没有结果，他丧气地想，看来是盘鞑天神不想让他找到自己的父亲吧！
　　正待他们要离去的时候，守塔人彼公拿了本黄旧的小册子递给他，“你说你父亲是死在海战中的？说不定会在那座水将冢中。”
　　“水将冢？”黎木易从守塔人彼公手中接过那本名册，上面写着“镇海之塔，水将之冢。”
　　“嗯，是一座专门隐匿死于海战的各族英魂的灵塔，死去的英魂会被水将冢的引魂使送往水将冢。”有些守塔人习惯称镇海塔为灵塔。
　　黎木易不抱希望地随便一翻，却赫然看到了那个名字：束光之士黎天渊。
　　“你的父亲叫黎天渊，被他的部下们称为束光之士，你真的要去找他的话，就记住这个人的名字吧！”从来都不把父亲的名字告诉儿子的母亲在儿子离开寻父的时候把那个男人的名字告诉了黎木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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