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

　　在商品经济愈加发达的时代，作为一名功勋赫赫的优秀运动员，郑恺亦是成为媒体与广告商的宠儿，因此他也同颇多演艺界人士相识。经过他的介绍，晓晨结识萸城一位小有名气的音乐人大秋。在约定会面的餐厅里，晓晨对大秋说，我们队每年都有春晚，今年我想单独出个节目，以前弹过钢琴，可是很久没碰只怕已经生疏了，麻烦大秋哥能给些专业的指导。长发散乱落在肩膀的大秋抽一口烟笑着看晓晨，又转头看一眼郑恺，然后再次把目光调到晓晨身上，最好说，你们队里可都是才俊呢，文武双全。郑恺笑说，我不是，晓晨才是。晓晨微笑说，两位大哥一起取笑我。大秋说没有没有，是真心觉得的。郑恺亦是偏着头看晓晨的眼睛说，我也真心觉得你好。晓晨谦逊地笑一下。
　　大秋问晓晨，现在身边有钢琴吗？晓晨说没有，大秋说，那你抽空去我家试试手感。此外，你预备只弹琴还是自弹自唱？晓晨说还是自弹自唱吧，只弹琴的话，我觉得自己的水平也恢复不到，用歌声还能互补一下。说罢便笑了。大秋又问，歌选好了吗。晓晨说我预备唱《橄榄树》。大秋说这首歌好啊，当年我就是唱着这首歌背井离乡来的萸城。晓晨看着大秋微胖的脸，轻轻地笑了，他说，都是有理想的人。大秋说，比起你们我的理想就显得浅薄了。晓晨说，职业无贵贱，理想也不分浅薄崇高。大秋笑着对郑恺说，我怎么觉得你这位小兄弟讲话这么入耳。郑恺亦是笑了，他说，晓晨可是我们队里的一块宝，听说，女队员私底下都叫他小宝。晓晨再沉稳，终究还是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听郑恺一说，脸孔立时便开始泛红。郑恺带些邪气地笑着说，脸红什么，被女孩喜欢不好吗？大秋也随之笑起来。晓晨面孔上保持着带些羞涩的笑容，内心却兀自微微暗淡。他想，中学时第一次收到女孩递来的小纸条，虽是害羞，却自有一份满足与雀跃，日后与佳彤相识，又觉得初恋是单纯而美好的，然而时至今日自己与爱情的关系竟会发展至如此尴尬的地步，既不想得到，又不舍得失去。好吧，为了梦中的橄榄树，终究还是要舍弃一些的吧。
　　郑恺不动声色注视着晓晨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深，他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

　　吃饭的间隙晓晨借着去洗手间的机会结账，前台却说已经结过。吃罢饭坐郑恺的车回公寓，晓晨塞给正驾驶的郑恺几张钞票。郑恺腾出一只手把钱塞回去，晓晨复又塞还给他，他斜视着看晓晨一眼说，别乱动，我开车呢。晓晨说，郑哥，今天这饭该我请。郑恺看着前面的路说，你既然叫我一声哥，我就是你哥。跟你哥还计较这么多做什么。晓晨把钱收起来笑着说，那下次我请哥吃饭。郑恺伸出一只手揉乱他的头发，喃喃说句“臭小子”。
　　第二天郑恺同晓晨一起去大秋家，大秋让晓晨先感受一下钢琴，恢复乐感。手指刚搭上键盘，过去的记忆便似被拷贝到指尖一样，于是，那些久违了的音符顺着晓晨修长漂亮的手指流淌出来，指法固然已经不够娴熟，但是配以他弹琴的剪影便显得动人起来。大秋笑说，这不是没有忘记吗。晓晨说，难道真是失去才会珍惜，小时候日日坐在琴凳上，不知有多艰难。郑恺说，既然喜欢，不如你也买架钢琴，放在宿舍里，想弹就弹。晓晨仰头看他说，宿舍房间不大，放了钢琴只怕拥挤。
　　大秋说，我建议你买架电钢琴，体积小，又轻，宿舍里放得下，也方便往舞台上面抬。晓晨转过头看大秋说，电钢琴我之前听说过，不知手感跟钢琴比起来怎样。大秋笑说，就像数码相机同传统相机的区别一样吧，各自有各自的好处，好的电钢琴已经能够接近钢琴的手感了，而且比起钢琴自有优势。就像你说职业不分贵贱一样，电钢琴与钢琴也各有所长，所以拿来比较是武断的。我只觉得对你而言电钢琴比较适合。又说，我不像那些墨守成规的老古董，一听说新生事物马上认为没有内涵，终究还是适合自己的最好。晓晨抿抿嘴说，你说的很是。大秋说，看来我是合格的推销员。晓晨与郑恺一起笑了。
　　随后大秋把相熟的琴行介绍给晓晨，并说可以给他折扣。晓晨自然微笑致谢。大秋说，你怎么这样客气，我还以为文体不分家，做音乐的和打球的都是不拘小节呢。郑恺说，要不说晓晨是我们的宝呢，倒不像运动员，简直是副书生的样子。大秋说，我看你们应该打双打，两个人的风格刚好互补。郑恺看着晓晨被灯光映衬得似有晶光的瞳仁，淡淡地笑着说，可惜已经晚了，我看我们注定隔网相对。大秋正欲张口，晓晨突然插话说，能和郑哥隔网相对，正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的荣耀。郑恺轻推他一下说，独孤求败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你这个对手，我又何尝不改庆贺呢。又说，我去客厅看电视，你们聊你们的音乐。然后他大步走开，留下一个爽快的背影。
　　大秋同晓晨谈到很晚，晓晨觉得大秋外表看起来不羁，心内却颇有丘壑，他教给自己的许多东西都是极有益的。大秋亦是欣赏晓晨，他说，你的唱功自然是业余了些，琴弹得也不够娴熟，但是自有一种灵气。你们运动员总有退役的那天，有没有想过退役后的职业？晓晨笑笑说，我的职业生涯才刚开始，还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有时闲下来也会想一想。大秋挑眉说，想不想唱歌？晓晨慢慢眨一下眼睛说，我是真的喜欢羽毛球，有一天打不动了，我也不舍得离开。况且我心中清楚，音乐只能当做爱好，倘若自己真去唱歌的话，绝不是实力的那一派。大秋说，可是你的人气绝不会低——阿恺说你是极有前途的。晓晨说，你是想包装我吧？大秋笑了，说，你很聪明，我是音乐人，也是商人。晓晨说，之所以会觉得我唱得好长得好，只不过是因为我会打球的缘故，如果我不会打球，长相唱功都是泯然众人矣的。大秋说，那不至于，你是有些天赋的，很多事情都相互贯通，你人聪明，做其他事也绝不会太差。晓晨微笑说，谢谢你的夸奖，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领域，我为羽毛球已经放弃了很多，如果放弃了这么多还不专心于它，那就太辜负那些放弃了。
　　难得你这样清醒。大秋看着晓晨既明亮又深邃的眼睛说。他现在有些敬佩这少年了。

　　隔了两天晓晨房间内就多出一架电钢琴，郑恺笑说，这分明就是间文青的卧室，哪里有运动员的痕迹。又说，柳小宝，你若是背上行囊，穿上长衫，分明可以去演《倩女幽魂》了。晓晨大声笑着说，郑哥你少拿我开心，我哪里比得上张国荣。郑恺坏笑着说，知道我是拿你开心还这样自恋地拿自己同张国荣比较。晓晨与他一起笑起来。
　　郑哥，以前我一直觉得你高高在上，认识得久了才发觉其实你还是挺有趣的。晓晨说。
　　郑恺笑问，觉得我为老不尊？
　　是没有架子。
　　你也没架子，对谁都一样的好脾气。
　　晓晨笑说，我这样的资历有什么架子可端呢。话音未落手机便响起来，晓晨随手拿起，看到上面的名字，下意识咬一下嘴唇，深吸一口气，然后对郑恺笑一下，轻声说，接电话。说罢他按下通话键。
　　电话的另一端，是佳彤。

　　在清楚了自己从没有忘记过晓晨之后，佳彤仿佛又回到与他初相识的状态，她几乎没有一日不想到他，那些模糊的记忆也日益浮凸出来。她清楚他们的未来只能到目前的状态，但是仍抑制不住这疯狂的思念，于是有一天，终于按捺不住，拨通他的电话。按下通话键的时候，佳彤想，只听一下他的声音就好。
　　电话接通，晓晨的声音自听筒传出。佳彤一时没有忍住，潸然泪下。
　　晓晨低声说，怎么了？
　　佳彤很想说，柳晓晨我想你。柳晓晨你知道我爱你吗？可是她张口时却却好似变成了生锈的八音盒，发不出一丝声音。
　　晓晨继续用很轻的声音说，佳彤，你是不是哭了？
　　佳彤拭一下眼泪说，没有。
　　晓晨清楚她的掩饰，却没有拆穿。这时郑恺轻轻碰他的肩膀一下，无声地说，我走了。晓晨点一下头，目送他离开。
　　佳彤说，柳晓晨，快过年了。
　　嗯。
　　过年你们也要训练？
　　只有除夕与初一初二可以休息。
　　那多辛苦。
　　晓晨勉强地笑一下说，运动员都是这样的。
　　佳彤说，你要保重。
　　晓晨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她只要稍稍对他表现出一点关怀他便会心跳不已，亦是十分感动。于是他稍稍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说，你也要趁放假休息好。
　　嗯。
　　别睡得太迟，也别起得太晚。
　　知道的。
　　千万不要乱减肥，对身体不好。
　　嗯。
　　糟糕，总是忍不住如此琐碎地关心着她。这样许会令她厌烦吧？晓晨想着，自嘲地笑一下，然后对佳彤说，我们农历的二十八号会有内部春晚，也许体育台到时会转播。
　　佳彤说，你们的生活真丰富。
　　晓晨笑说，若只是打球，岂不是变成机械人了？我们队内的环境还是挺轻松的，训练方式也多姿多彩。
　　佳彤忍不住说，你也可以多跟我讲一下你的事情，我好像对你的生活一无所知。话出口后她又觉得自己表达得太过直白，只怕晓晨会自其中发现她的情谊。事实证明她想得多了，因着晓晨的语气依旧平静，他说，我只怕你不爱听。佳彤松口气说，我不会不爱听。对了，到时的晚会你会有节目吗？
　　有的。
　　我到时一定会看转播。
　　嗯。
　　晓晨的沉默又让佳彤有些不安了，她疑心他是否讨厌她，所以再一次毫无心机地冲口而出，柳晓晨，你怎么不说话？
　　晓晨轻声笑着说，我想听你讲话。
　　佳彤知道他看不到，仍是下意识地用手掌挡住脸颊，然后说，妍玫过年也没有回家。
　　她也在萸城？晓晨反问。
　　佳彤给予肯定的回答，然后告诉他妍玫目前正在酒吧驻唱。晓晨听着，不禁有些同情妍玫，亦会对她添了些佩服。他一直觉得这女孩看起来有些超越了年龄的妩媚，但却是真诚的，尤其是对佳彤。所以以前在学校时虽听过一些同她有关的传闻，也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这女孩义无反顾为着自己的梦想来萸城闯荡，这份坚强与勇敢绝对是许多女孩甚至男孩都不具备的。
　　晓晨问佳彤，李妍玫不是要考电影学院的？怎么又去唱歌了？
　　佳彤说，她光忙着生活已经焦头烂额，没有余力了。
　　晓晨说，她在哪间酒吧驻唱？有机会我去捧场。
　　佳彤说，她没说，我也没问。不如我让她联络你。
　　晓晨说，好的。李妍玫实在不容易，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帮助她。
　　佳彤由衷说，晓晨，谢谢你。
　　晓晨笑着反问，你替她谢我？
　　我们是朋友。
　　我知道。晓晨说。还有半句藏在心中，那半句是，所以我才更加想要帮她。

　　几天后，佳彤果然准时收看了羽毛球队的内部春晚，只不过不是通过电视，而是通过网络。若是在客厅内看电视，她知道父母定然会问起，她承认，自己确是心虚的。单恋，又何尝不是一种恋爱呢？
　　科技日益发达，以往要花许多时间与精力去搜集到的讯息，如今只要点一点鼠标便可收入囊中。然而佳彤却从未用搜索引擎搜索过晓晨的名字，隐隐地，她觉得那是只有他的球迷才会做的事情，一旦这样做了，自己便真正与他疏离了。而且，她也绝不似许多同龄人那般过分依赖网络，因了自小物质与精神都十分充足，所以她对待任何物质都是淡然的。
　　晓晨球队的春晚是队内一年中最隆重的休闲，抛却了所有的光环及压力，大家都全情投入其中，这是一次集体的放松，亦是团队精神的表达。那些平日里以训练为主业的运动员皆把自己的才艺全力使出，他们各自分工明确，除掉灯光及摄像是电视台的专业人士外，编导、化妆、演员皆由运动员担当。晓晨第一次沉下心参与，便觉得自己也被那样的热情沾染了。他想，趁着自己青春尚在，在合理的范围内挥洒一次激情又何妨？
　　晚会继续到中间偏后的位置时，主持人报出下一个节目，男单组的柳晓晨独唱，《橄榄树》。观众席立时响起了掌声与口哨声，隐约地，真有人在叫“小宝”。
　　舞台上一团黑暗，然后一束灯光突然亮起，灯光直射出的光圈内，有一架电钢琴，以及弹琴的少年。只消一段前奏，巨大的掌声再次响起。
　　晓晨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翩跹，因了挺直的鼻梁和通常男孩们不具备的长睫毛，他的侧脸甚至比正面还要好看些。掌声之后，台下的观众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所有人皆认真听他的演唱与弹奏。

　　不要问我从那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甚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一曲唱罢，佳彤泪盈于睫。
　　这不是她听过最美的歌声与琴声，但却是她听得最懂的一首。在那首歌里，她听到了他的寂寞，亦是听到了他的梦想。不，那不是梦想，而是理想。
　　佳彤知道，晓晨是会找到橄榄树的。因了，他是有翅膀的。那洁白而宽广的翅膀会带他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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