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急

　　关于云锦的将军府很穷这个问题，在朝廷，乃至江湖上都不算是秘密。
　　苏络作为见证过云锦是怎么从小穷到大的人，并不觉得将军府的入不敷出会有什么别的原因，最大的原因只有一个，将军府的主人，叫云锦。
　　在云锦还是苏家庶女时，贫穷就已经如影随形，那时苏络只是单纯的认为是府上苛待她。诚然，作为苏家庶女的日子并不好过，她也确实没法从别的地方弄来钱，苏络甚至对自己的小金库有些愧疚，想着若是她有月钱，也不会这样凄惨。
　　可怜她那时还不懂花钱大手大脚和贫穷并不矛盾，长此以往还相当促进，于是自己的那些钱给了云锦就像落进了无底洞，直到后来云锦的月钱也涨了起来，这种情况却没有丝毫改变，苏络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根源在于云锦。
　　苏络很小的时候，花钱最无所顾忌的时候是有多少花多少，可有多少花多少在云锦这里是个褒义词，她居然没欠着钱已经是很好的事情。

　　苏络怔怔看着眼前的云锦，觉得她能花三百万两这件事真是离奇又在情理之中。

　　离奇的是她居然能拿的出这么多钱，情理之中的是不管她能不能拿的出这些钱，她总归是有本事花出去这么多钱的。

　　苏络很想问那些钱是哪里来的，可又怕伤到了云锦的自尊心，犹豫半晌，到底没开口。
　　她起身收拾桌上残局，云锦皱皱眉，看她一副没什么反应的样子，问道，“你没什么想问的？”
　　苏络摇摇头，心说她不大敢问。

　　现在的一切都看起来顺理成章，尤其是刘伯那着急卖宅子的动机也昭然若揭，刘伯显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忽然听主子说这处宅子要卖出去，而他也只不过是想努力想把房子卖出去。好能给云锦弄些周转的钱，当然，更有可能是用来还债...
　　这欠钱买下一处宅子荒废不住，可不是“性情豪迈、不拘小节”？
　　苏络不由得又在心里打起算盘来，她当年要是借了三百万两，如今五年下来，单是利息就已经高的吓人，更别说她还常常被罚俸禄——罚俸是大梁朝堂之上最常见的敲打，尤其是都察院清贫，刘福顺每次被他们指着鼻子骂，就回头叫人罚他们的俸禄银米，他到底不敢把人全杀了泄愤，可因为无钱买粮而饿死的官员成了大梁建国以来的数目之最...

　　云锦境况比他们好得多，可苏络仍是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越收拾心中越是忧虑。

　　她并没有云锦想象之中的感动和兴奋，更没有自己想象中，拿回苏家的激动和感慨，她憋了半晌，终于肩膀一松，又坐了回去，神色之中是显而易见的心疼，道，“你到底...花了多少钱买下来的？”
　　她是想问她现在到底欠了多少钱的，可这话问出来，她怕自己吃不消，这才换了个法子，面上努力镇静道“若是借了钱，咱们还是先把钱还了为好，否则人家吃利息也够把咱们吃穷了。我原本备着的钱，本就是用来买宅子的，如今你既然买下了，这笔钱正好拿来还债，只是不知...”
　　不知能不能还的起！

　　向来一掷千金、在南楚豪族面前斗富也不落下风的盛氏粮行二当家，在再一次认识到云锦花钱的潜力之后，头一次担心自己囊中羞涩。
　　一处宅子三百万，十处就是三千万！苏络是热衷在所到之处买庄子买地买房的，她不敢想，若是云锦按着她买地的速度买房，这五年下来，她们得欠了多少钱！
　　可云锦显然不想说起这些，不过苏络话里话外，一家帐本的意思让她心情不错，她起身接过了食盒，道，“你倒是会赚钱，三百万两说还就还，你也不怕招人惦记！”
　　苏络笑得真心实意，“以前没有你，还是要担心的，也不敢大张旗鼓。不过现在大抵是不用担心了。”
　　加减相抵，还有什么好惦记的？

　　两人边说着边往外走，外面雨还没停，云锦将食盒交出去，又撑开把伞。她左边胳膊挂着苏络，纪霆只看了眼便低下了头，道，“回将军，方才刘衷来过，将军正在会客，属下便让他先行退下了，此刻可要将他唤来？”

　　当初苏络非要回鄞城，云锦虽然不乐意，可看她哭的可怜，便只能放人，然而她心里到底不痛快，这才和刘衷说自己要卖宅子，本是想让他折腾折腾苏络，没成想刘衷一听说他要卖房子，比谁都要高兴，对这这找上门来的买家更是极为殷勤，这时候来找她，也不过是想告诉她房子快要卖出去的好消息。
　　云锦不想听他劝自己，只说了句“不必”，便带着苏络走远了。

　　天还早，两人并肩在园子里逛着消食，云锦说起莫黎江大婚的事，又说到他如今被禁足在府中，自然而然的就说起了韩相。
　　苏络捡了一把被雨打落的花，在石头旁揪着花蕊喂鱼，瞧着池中的鲤鱼这些日子愈发活泼，苏络拍了拍手，道，“人家不过是上了道折子，就逼得一个征战西北的将军禁足在府，说是各打五十大板，可人家那半年的俸禄根本就是九牛一毛，韩相有心打压，太子也是扛不住的。”
　　云锦也道，“刘福顺自寻死路，韩言忠如今在朝中一家独大，当初皇帝一意孤行要用宦官辅政，如今自己闹成这样，索性把烂摊子都推给了太子，太子手上无兵，他府上的那些文人只会之乎者也，说着富国安邦，可谁家的国是说一说就能安稳的？”
　　苏络不好说太子的不好，便只能道，“一家独大就是木秀于林，瑞王和太子都不会看着韩相独揽朝纲，你和莫将军他们也便罢了，这本就是在朝堂政党之争，无可避免，可沈将军毕竟还挂着兵部的职，人家抓错处抓不到你们头上，自然就会抓到她头上。沈将军被辖制，莫将军禁足在府，韩昀又...对了，莫将军大婚那夜，韩将军去了吗？”
　　云锦摇头，“说是韩相在给他相看亲事。”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
　　韩昀是韩言忠庶子，那年云锦和黄潜派来的人在城外对峙时，韩言忠不放心云锦，这才派了自己的庶子入军，说是帮忙，实则监视。
　　云锦初入军时，去的便是黄潜所掌管的献州，黄潜势大，皇帝忌惮他，又不得不用他来稳定南楚。那时南楚太子正要借着此战立威，更是有心调拨这对本就不和的君臣，黄潜说是夹在中间，实则也是想借机自立为王。
　　于是，刚刚入军的云锦被派到了战场，十几万的新兵最后只回来了千余人。
　　黄潜这是在向皇帝示威，可不曾想，本来急转直下的局势被一个叫林宿的年轻人扭转，他带着十几人闯入敌军大营，拿下了南楚将领海权山的头颅！
　　之后的几场大战之中，这个叫林宿的人组织起了长林军，长林军之中九成都是新入军的人，他们不过几千人，却一往无前地打赢了这场看似不可能胜利的战役。
　　皇帝注意到了他，人还没回皇城，府邸赏赐便如流水一样的下来，黄潜更是对他极为欣赏，屡屡露出招揽之意。

　　这人，自然就是女扮男装的云锦，她还是回了京，然而在正阳门之乱的对峙之中，郭焕之的到来，还是让韩言忠怀疑她有心向黄潜卖好，为保大业将成，他这儿子，送的可是相当利落！

　　苏络叹了口气，不论韩昀是如何进入长林军的，他们到底是同生共死过来的，如今的长林军四将都是云锦心腹和臂膀，韩言忠一下子按住了三人，云锦也只剩籍丰邑还能商量筹谋了。
　　苏络道，“韩将军夹在你和他父亲之间，只怕也是为难得很。本以为西北大营里，杨永万送来毒酒已经足够凶险，哪知...”
　　“哪知京城才是处处毒草蛇蝎！”云锦漫不尽心接上她的话。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两人没拿灯笼，只听得雨滴落在荷叶上，倒是悦耳得很。云锦伸手环住了苏络肩膀，苏络抬头看向她，忍不住地想要和她离得近些，再近些。
　　云锦低头，在她额际落下一吻，收臂加深了这个拥抱，苏络从云锦身上传来的温度中深受慰藉，她埋首在云锦颈窝，手臂环云锦劲瘦的腰，开口道，“我有一件事不太清楚。”
　　云锦道，“什么？”
　　“到底什么样的敌人投降，才算做俘虏，才会被优待？”
　　云锦冷道，“大梁与东戎之间仇恨数代，东戎一日不灭，这仇恨便一日不消，既然身怀仇恨，就永远是敌人。敌人，永远不死不休！”
　　是啊，谁会希望敌人好过呢？可明知如此，圣旨还是让他们将那些东戎人活着带回京城，这到底是皇帝的一时糊涂，还是刘福顺要惑乱朝纲？亦或...

　　苏络深吸口气道，“如果那封圣旨是受韩相的意思送到了边境，那他可就...”

　　明火执仗的敌人并不可怕，就怕敌人早在自己察觉之前，就已经在周围埋下了天罗地网，任凭你有何种动作，都不过是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就像是埋伏在隐秘之处的蜘蛛，诱饵和陷阱已经设好，只等猎物自投罗网！

　　云锦轻笑，“怕了？”
　　苏络点点头，顿觉自己那点微末伎俩在这真正要命的地方简直如同儿戏，云锦落在她脑后的手掌微微用力，苏络抬起头，瞧见云锦眼里，比一旁天空的星星还要亮！

　　那是跃跃欲试的兴趣、是面对危险的兴奋、是棋逢对手的盎然、还有让苏络深陷其中的温柔...
　　那温柔丝丝缕缕，把苏络的魂魄都勾进去，她看见云锦的脸不断放大，唇上传来轻柔的触感，有些凉，可显然，大将军从来不是温情脉脉的路子，随即她便张口咬住了苏络的唇，苏络疼得闷哼一声，又被脑后的手掌不容置疑的按回怀里。
　　云锦手中的伞丢到了一旁，转而揽住了苏络的腰，伞上甩落的一滴雨水正巧落在苏络鼻尖，苏络一个瑟缩，又被云锦咬了一口。
　　她正咬在那点水珠上，舌尖轻卷，那冰凉水意立刻变得滚烫起来，云锦声音带笑，满腔肆意，“别怕，大将军百毒不侵，战无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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