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急

　　云锦来了之后，苏络立刻给自己找到了事做，她留下白芷看着院子之后，便带着逢春和繁枝去了厨房。
　　厨房里炊烟袅袅，苏络左手还不大利索，虽说伤口已经结痂，可若是动作太大，骨头还是受不了。
　　夹板去掉之后，她一贯在人前装的没什么事的样子，可也不知是不是下雨的缘故，那骨裂的地方隐隐约约一股酸胀，好在还有繁枝和逢春在一旁帮忙，她也不算吃力。
　　苏络这边忙着那些要炖上些时候的汤水，府外，几辆马车缓缓停下，最先出来一个披着黛青色披风的女子。

　　那女子下了车，抬头打量了眼眼前的屋宅，兜帽底下露出白皙的半张脸，那些如烟的雨水在她身上落下，在身边形成了一圈白色的光晕。
　　刘伯出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如画的场景，三辆大马车依次而列，那几匹皮毛油亮的黑色大马吐出一圈的白雾，每辆马车旁都站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就连牵马的人也是那么老粗的胳膊。
　　可若要是说这画里最显眼的，还是那身穿披风的女子，她单是静默地立在那里，就压过了这在场所有人的气势，刘伯见她朝自己微微屈膝颔首，又回头朝身旁的马车里说了两句什么，这才朝着自己走来。
　　刘伯忙举着伞迎上去，他摸不准这人的来意，若是来买宅子的，单瞧这架势，倒是比府上住的那位姓林的先生阔绰的不知凡几，虽然那位林先生更合他的眼缘，可要是这姑娘给的钱多，他也不是不能商量...
　　刘伯刚刚上前，便见她身后的马车里先后下来两位女子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子六七岁的模样，女孩子不过两三岁，走路还不大稳当，下车后被身旁女子抱起，另一个女子便立刻将伞撑在小姑娘头上，那个男孩子自己撑着伞，一行人望向宅子的方向，小姑娘说话奶声奶气，伸手指着宅子的方向喊了两声“娘亲”，被身旁人安抚住了。
　　刘伯一愣，面前的女子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张清冷的脸，她笑得客气，问道，“敢问贵府，可否有一位林姓公子暂住？”
　　这来的一行人，自然是青丹等人。

　　刘伯面露犹疑，“...敢问诸位是？”
　　两人正说着，那两个孩子已经走到了青丹身边。
　　那男孩子倒是一脸沉稳，站在那里像是一棵刚抽芽的小树，小姑娘正是好奇的时候，什么都想摸一摸，青丹把手指放在小姑娘手心里逗弄，道，“我是林公子家中管事，这是家中小主人，我等奉公子之名将小主人们带来此处，烦请老伯带路。”

　　刘伯一脸惊疑，他实在看不出府上那位“林公子”已经生了两个孩子，把人带去清泠斋的路上还在想着，是不是同名同姓，认错了人。

　　白芷被留下看院子，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研究地上石缝里冒出来的野花，他们一行人还没到院子里，便只听小姑娘欢欢喜喜的叫道，“白芷姑姑！”
　　白芷回头，小姑娘已经挣脱了抱着她的女子，迈着小短腿朝着白芷扑了过来。
　　“桃子？”白芷又惊又喜，蹲下张臂将小姑娘抱了个满怀，看了眼青丹道，“你们这么快就到了？主子还说今日天不好，你们得耽搁两天！”
　　她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了个遍，又拉过身后的男孩子，道“桃子长高了，哥哥也长高了。”
　　青丹接过伞撑在三人头顶，道“他们两个着急过来，本就提前了几日出发，说要给二当家个惊喜。”青丹朝着屋里看了一眼，又压低了声音，“二当家睡着？”
　　“没，主子出去了。”
　　白芷拉着两人笑得合不拢嘴，“还说呢，幸亏你们来的晚，都不知道收拾这宅子多费力耗神。对了，主子还让我去买了些糕点回来，鄞城的广和居，你们都不知道，我每次要排好长时间才能买那么一点。”
　　听苏络没在休息，青丹将伞递给身旁的人，道，“你带着他们去歇着，我去叫人把东西抬进来。”
　　青丹转身，瞧见刘伯还在门口，道了句“有劳”便离开了。
　　而刘伯见了这副情景，心中兀自撕扯了一阵便也接受了，这事本也不干他的事，只要能把这宅子卖出去便是了，管人家又没有孩子呢？
　　他转身正欲离开，却鬼使神差的脚步一顿，心说孩子都接到了身边，那这宅子必然是买定了啊！刘伯心情大好，心思一转，去向了书房方向。

　　书房里，云锦面前坐了几个武将打扮的人，说是云锦从前下属，听说她到了鄞城，这才特意前来拜见。
　　说是下属，也不过是说头而已，这缘由要说起五年前闹雪灾的时候，不少难民涌入鄞城，其中混杂了不少云州那边的山匪，一行人入城之后在城中烧伤抢掠，激起了民乱。
　　那时云锦正在曲阳，韩言忠和刘福顺在宫门外骑兵对峙，她带兵守在城外，和她对峙的，是黄潜派来的黄寥、郭焕之和十万大军。

　　鄞城这时候闹起民乱，朝廷没功夫理会，云锦便派了沈疏桐带着五千兵马赶了过去。
　　也正是因为如此，在新都旧都两边安稳下来之后，云锦便被派来了鄞城负责灾后重建一应事宜。
　　不过这差事干了没几天，她就被从前的上次和同僚们参了一本，回京去了。
　　如今她炙手可热，这些人怕她报复，一听说她到了鄞城，便忙不迭的送来了厚礼。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此行便是特意来赔罪的，云锦本不欲见，可又想起鄞城自成为旧都之后，城防守备便一日不如一日，她有心敲打，便叫纪霆把自己的东西送了过去，自己和他们谈起了政务。

　　从前鄞城守城门的活儿都是个香饽饽，如今就连守军的将领，也无人愿意任职，慢慢的，鄞城的武将，竟成了养老的地方！云锦不过问了几句城中刀剑□□储备，便逐渐的面色阴沉，坐下之人头顶大汗，问过话的瘫坐在椅子里，没问到的度日如年。

　　正在这时，纪霆在外面道，“将军，有人求见。”
　　他们好似听到了什么天籁，当即便有人道，“既然将军...”
　　“不见。”云锦头也不抬，接着道“诸位大人不必担心，本将近来闲的很，眼下什么事都比不上鄞城的军务要紧，接下来轮到谁了？孙大人？”
　　“是，末将，不不不，属...下官...”
　　“孙大人不必紧张，本将不过是问几句话，吃不了人。”她低头翻着那张几年前的城防图，道，“本将来时，瞧着城墙上的洞都有些年头了，孙大人不曾向工部报备修复吗？”
　　“回将军，下官报..报过了，说是户部...”
　　“户部？”云锦看着他们甩锅，冷笑一声，“那便是要问陈大人了？”
　　“将军明鉴，下官只在去年冬天接到过上头的指令，但那时适逢官府放粥赈济百姓，还有南方的水患，将军在西北的军需，户部实在批不出多余的银钱，便耽搁住了，之后孙大人也没和下官提及过此事...”
　　“两位，”云锦淡淡打断道，“两位大人，虽说曾在我手下做事，可一个兼着户部主事，是太子底下的人，一个兼着工部主事，在齐大人手下做事。太子忧国忧民，工部尚书齐大人是三朝元老，有些事，上面的人忘了，还是要诸位多上上心的，本将最见不得丢盔弃甲的逃兵，好比文人丢了纸笔骨气，要是连自己手头上的这点事都管不好，依本将看，还不如告老还乡的好。”
　　底下一阵点头如捣蒜，云锦又笑，直笑的人冷汗淋漓，她又接着道，“诸位别紧张，咱们不过是叙一叙旧情，当武将的，少不得要聊到这些城防布局上，诸位别嫌着本将卖弄就好。”
　　底下又是一阵的“不敢。”
　　云锦喟叹一声，“本将也明白诸位的难处，当兵的，要钱难。啧，若是诸位实在难开口，本将也不介意和太子殿下提上一嘴，想来殿下日后见着我常在他面前出现，当时抽不出手，日后也不会忘了这事。”
　　甩锅只有往下甩，往同僚身上甩，他们哪里敢摔到太子和齐大人的身上，闻言立刻硬着头皮应下，道，“这些事，就不劳烦将军辛苦了，下官回去就拟折子，上奏，想来户部近来也宽裕了些。”
　　孙大人立刻也道，“是是是，入了春，工部也清闲了不少，下官回去，不，下官这就回去拟折子！”
　　他说着就要起身，陈大人也忙跟着，旁人拦都拦不及，急慌慌的便冲了出去。

　　苏络正往书房走，白芷没来寻她，想来是云锦那边还没忙完，她便自己溜达到了书房附近。正瞧见有两位身穿官服的人急匆匆的往外走，她还以为这是聊完了，眼睛一亮忙让逢春去将饭菜盛出来送到书房。

　　而书房里，云锦嗤笑一声，道“两位大人还真是尽忠职守”换来底下人僵硬的假笑。
　　云锦又道，“不过本将说句实话，要说尽忠职守，那还得是城中守正。”

　　旁人不知她这话倒是是褒是贬，一时也没人接话，只听云锦又道，“本将不过刚刚下马，诸位便能赶来拜见，守正这城门看守得，可真是好哇！”

　　苏络到书房院前时，书房门还紧闭着，院子里站了实际的亲卫，纪霆见她过来，便向院子外走，只听里面的人忽然齐刷刷道，“下官知错。”
　　苏络看了里面一眼，问道，“将军还没会完客吗？”
　　纪霆抱拳道，“将军此时不见人。”
　　苏络点点头，“我明白，快了吗？”
　　纪霆道，“属下不知。”
　　苏络没再说什么，带着繁枝在一旁走动，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今日的苏府...似乎格外热闹，本来清静的宅子里，她却总能听到一些远处的吵嚷声...

　　很快，书房的门开了，出来一群失魂落魄的大人们，苏络见状，将身子隐在了树木之后，等到人都走完了，才又上前，道“烦请纪大人再去通报一声。”
　　纪霆抱拳，“不敢，二当家叫属下纪霆便是。”
　　说罢，他进去回了话，又叫苏络进去，正好逢春也到了，她便让两人在外面等着，自己提着食盒进去。

　　屋里，云锦正坐在书案后，苏络提着食盒冲她笑了笑，“这个时候赶过来，还来得及吃东西吧，尝尝？”
　　她将食盒放在一旁榻上的矮桌上，云锦在她身旁站定，盯着她左边手臂，道，“胳膊好了？”
　　苏络动了动肩膀，“差不多了，不吃力就好。”
　　苏络没打伞，发上拢着一层水意，云锦伸手从她发间摘下一片落叶，又道，“在外面等了很久？”
　　苏络将饭菜一份份的端出来，随意道，“没有啊。”
　　云锦却不信，她心中默算着纪霆跟她说有人求见时，是什么时候，又接着道，“书房旁边那么多屋子，自己连避一避都不知道，身边的人连个伞也不会打。春雨贵如油，也不知这省下来的雨水落到身上，是不是就不会得风寒！”
　　她的语气还是方才教训人的语气，苏络不由失笑，拉着她坐下，道，“真没等多久，不信你尝这饭菜，刚从厨房拿来的，还是热的。”

　　云锦尝了，入嘴烫口，这才作罢。
　　苏络在她对面坐下，她现下还不大饿，只盛了碗汤喝着。
　　她看着云锦风卷残云，心中欢喜，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苏络道，“将军，你可知这宅子是谁买下的？”
　　云锦眉毛一挑，抬头看了她片刻，“你的人没查出来？”
　　苏络不由得又凑近了，道“他们都是些江湖人，朝堂上的事不好查，想是当年因为我父亲的事，买宅子的人瞒得很紧。”
　　云锦只听着不说话，苏络便接着道，“对了，将军，你来时瞧见刘伯了吧？”
　　云锦应了一声，“算是见了吧。”
　　苏络轻笑一声，“他怕是也把你当做买宅子的人了，说来也巧，这宅子的主人买下这里，却空置了这么些年，正巧要卖便被我们赶上了，听刘伯的意思，这宅子的主人似乎很着急出手呢！”
　　云锦咽下一口凉拌竹笋，道，“何以见得？”
　　苏络笑出了声，“你都没瞧见我刚来的时候，刘伯直接就请我住了进来，一听我问了价钱，就连这修整园子的人都给找来了，只说让我由着自己的心意收拾。”
　　云锦抿嘴轻笑，“那若是你没买下，岂不是白白给人做了工？”
　　苏络叹口气，又想起这些天的担心，道“不过我也发现了，买下这里的人，连家祠都没有动，门口的匾额没拆，就连落雪阁的物件儿也一个不少，我觉着...像是认识的人买下的，会不会...是王府？”

　　云锦没抬眼，回的笃定，“不会。”
　　苏络又叹了口气，“不是王府也是好事，王妃...只怕不想看见我。”云锦皱了皱眉，见苏络很快又道，“不是王府，韩岁欢他们手上也没这么多钱，单说买下这园子就不下百万，更别说还有这些物件儿，哪怕我爹当时入狱，人人避之不及，可最少也不会低于三百万两，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还是官宦之家...”
　　云锦扬眉，“你有怀疑的人？”
　　苏络看着云锦一眼，试探着道，“你说，会不会是刑部王大人...”
　　云锦刚听见刑部两个字就沉了脸，没人比她更清楚苏家和王家定下的亲事，见她能想起王家，显然是也没忘了那未成的婚约，冷哼一声放下碗筷，道“怎么，凭着口头上的一句话，王家就能舍得三百多万？”
　　“那自然不是。”见云锦这副模样，苏络立刻否认，道，“其实我也不过是把能想起来的人都过了一遍。你猜怎么着，我听了刘伯说他那主子的话，显然这人放荡不羁，行事乖张，若不是认识的人便罢了，可我认识的也不过这么几个，能这样形容的，也只有黄寥了，他那个人在献州的时候就为所欲为，喜怒无常，他爹又是黄潜，黄寥一向出手阔绰，我听说他眼下还在京城，无事不得随意出京，好像...”
　　她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就听云锦冷笑道，“喜怒无常、行事乖张、为所欲为？刘衷就是这么和你说我的？”
　　苏络脑子里“嗡”的一声，半晌才反应过来，目瞪口呆的瞧着云锦，“真的是你买的？”
　　她忙胡乱解释着，“不是...我，你...”
　　“我什么？”
　　苏络小声提醒，“我听说，将军府至今入不敷出，你...”
　　云锦眸色沉沉，“你以为，将军府为什么入不敷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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