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他会弯

　　“最潮流”设计师大赛在梅城举办，咏薇请了两天假，没把行程告诉任何人，打算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去比个赛。毕竟进入决赛的各个设计师都小有名气，他这样莫名杀进来的黑马，很有可能是主办方故意搞的“噱头”，到了便会发现不过是给人当分母的。
　　可是出门那天早上，咏薇一下楼就看见了靠在鲜红色敞篷跑车上的韩沁。初升的晨光照在他身上，地上斜斜的影子竟然有几分帅气。
　　韩沁穿了一身修身的红色竖条纹西装，脚上搭配酒红和白色拼色的复古牛津鞋，再配上圆框眼镜大背头，简直可以直接拉去影棚拍杂志。
　　见咏薇下来，他自转了一圈，又围着跑车公转了一圈，一双眼睛笑着眯成了两条缝，“怎么样，我这一身很搭吧？”
　　咏薇走近了才发现韩沁头上还挑染了两缕红发，“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为了配这身行头买了辆跑车。”
　　韩沁一边接过咏薇的大小包袱一边说，“什么啊，这是前年生日我爸送我的。我嫌太高调了一直没开，这不想着今天陪你去比赛，一身红开门红讨个好意头吗？”
　　咏薇低头一笑，“你爸眼光真好。”
　　以咏薇的经济条件和眼界，跑车实在是没有用的东西，即使幻想以后有了钱要如何如何的时候，咏薇也没幻想过要开跑车买飞机等等，有钱也要花在刀刃上，买些有用的东西。
　　然而偏偏是这样的奢侈和铺张，让他心中微微酸涩，虽然他父母和韩沁的父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是穷也有穷的疼爱法。从小到大，咏薇穿的用的全是亲戚家孩子剩下的，生日连一本书一支笔都没收到过。
　　韩沁敏感地感觉到了咏薇情绪的波动，走过来揽住他的肩膀，“走吧，去梅城，向着冠军——出发！”
　　咏薇很快调整好情绪，一边走一边扒拉韩沁，“去梅城开车要五六个小时，坐高铁多方便啊，我给你买一等座。你这车没有顶，路上下雨了怎么办啊……”
　　韩沁把咏薇连人带包袱一起塞进车里，“哎呀，走了走了，下雨了你给我撑着点伞就行了……”
　　到梅城的第二天，也就是比赛当天，韩沁像个拎包的小助理全程鞍前马后地照顾着咏薇，活像是咏薇花钱包的小白脸，倒让尚没有成名作的何大设计师比那些小有名气的选手们还显得有排面。
　　不过到了正式比赛的环节，用钱砸出来的排面才真正凸显。十八个进入决赛的设计师，都选择了自带模特团队，竟然有人请到了国际超模展示自己的作品，其他大多数人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纷纷找来了这里那里获过奖露过脸的名模。
　　今天比赛过后现场评委会给出一个初步的排序，主办方将录制的比赛过程剪辑好后会放到网络平台播出，并开放网友投票通道。网友投票结果加上评委现场打分的结果将会是比赛的最终成绩，这个成绩会在“最潮流”设计师大赛的颁奖盛典上公布。
　　就算专业的评委们打分时会将模特对衣服的影响考虑在内，网友们可是很容易把票投给自己熟悉的模特展示的作品的。如此一来，请来的模特越有名气，作品加成也就越多。
　　尽管如此，咏薇还是固执地没有请模特，两套衣服一套自己穿，一套则穿在了假人模型身上。
　　所以当咏薇穿着自己设计的连衣裙推着一个假人模型一同上台时，台下的议论喧然。
　　有人好奇他是太自信还是自暴自弃，居然连个模特都不请，搬着假人就上来了；有人疑惑他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有人猜测两套衣服一套穿在真人身上一套穿在假人身上是否别有深意……
　　总之，自从咏薇上台，台下就没安静下来。韩沁怕咏薇在台上紧张，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一直挥舞着双臂比划着胜利的手势。
　　咏薇推着假人模型在舞台上展示完一圈，回到舞台中央接受主持人的采访和评委的提问，主持人的采访时的问题是通知选手提前准备过的，评委的提问却是随机的。
　　主持人，“感谢14号选手何咏薇。我们大家都看到，咏薇的作品是这样一套西装一条连衣裙组成的组合，连衣裙是穿在了咏薇自己的身上，确实咏薇身材高挑很适合做模特，但是你能不能为评委老师和观众朋友们解释一下，为什么会选择了一个假人模型做自己男模呢？”
　　舞台的面光十分刺眼，根本看不清台下的人，咏薇单是控制自己不要闭上眼睛就已经用尽几乎全部精力了。他勉强笑了笑，发现提前准备好的台词已经忘记了七七八八，只能硬着头皮颤着声音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大家好，我叫何咏薇，今天给大家展示的是我自己设计的一组服装，我给它们取了一个名字叫作‘浮想’。”
　　咏薇说罢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头顶的灯光烤得人头昏脑涨，越想冷静就越是冲动。他拉住假人模型的衣袖，说，“因为这两套衣服是我想着自己喜欢的人设计的，我幻想着自己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光明正大地穿着裙子和他一起牵着手走在人来人往的林荫小路上。所有的灵感，都是他给我的，所以我没有办法和别人一起穿着这套衣服一起站在舞台上。他今天……没有来，我只好暂时穿在了假人模型身上。”
　　这一席话的信息量太大，饶是见过大场面的评委们和控场能力极强的主持人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好在咏薇也没让气氛冷场，横竖已经开了头，索性就继续说下去，“至于这条连衣裙，我想把这个设计送给所有没有丰满胸部、纤细腰肢和圆润臀部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女人可以穿裙子，男人也可以穿裙子；内心是男人的女人可以穿裙子，内心是女人的男人可以穿裙子，内心是男人的男人也可以穿裙子；喜欢女人的女人可以穿裙子，喜欢男人的男人可以穿裙子，喜欢女人的男人也可以穿裙子。”
　　咏薇像绕口令一样说完这些话时，台下已经彻底安静了，他的情绪完全和设计这条连衣裙时的心情重合，声音都已经哽咽，“我们生来的身体构造如何，并不能左右我们会成长为一个怎样的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可以阳刚或是阴柔，都可以喜欢异性也可以喜欢同性。一个人，不应该从出生开始就被贴上标签，生命千姿百态，意识更不该固于一种形状。所以我的衣服不会设定给哪一种人穿，我的设计既不是给男人也不是给女人，是给喜欢它需要它的人。”
　　咏薇说罢，深深一礼。
　　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台下忽然响起一阵突兀的鼓掌声。观众和评委这才骤然回神，以雷鸣般的掌声应和。
　　咏薇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对于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都无动于衷。出柜多年，他对这种不疼不痒的支持鼓励早已麻木。偌大一个舞台，他临时想出来的一套逻辑混乱漏洞百出的话，一般人可能听都没听清，只大略听出是个标新立异的观点，只要有人带头，便跟着节奏欢呼起来了。这时候不抓紧附和一番，不就显得自己落伍、不时尚了么，反正鼓鼓掌又没什么损失，怎么动静大怎么拍就是了。
　　咏薇起身时，在乌压压一片的观众席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的心兴奋地提起，目光也锁在那人脸上反复确认。
　　微乱的刘海盖在额头上，深色高领毛衣包裹着修长的脖子，只露出冷白色的脸庞。如果不是这人与丘山平时的风格迥异，咏薇几乎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可以确定。
　　咏薇心动如擂，恨不得第一时间冲到台下去看看那人到底是不是丘山，无奈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主持人尽职尽责兢兢业业地将咏薇好一通赞美，尽管驴唇不对马嘴，在流光溢彩的舞台上，依旧显得那么华丽体面。
　　终于挨到主持人废完了话，咏薇回到后台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想去观众席找人。可是他方才的大胆发言已经引起了现场的轰动，跃跃欲试的记者、求贤若渴的服装公司老板、见缝插针的网红推手……怀着千奇百怪目的的人们早已将后台的出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何先生您好，您是比较喜欢听别人喊您‘何先生’还是‘何小姐’呢？”
　　“请问您是同性恋吗？今天您的发言是您的出柜宣言吗？可以聊聊您的性取向对您的设计有怎样的影响吗？”
　　“如果您的作品版权出售可以联系我，价格好谈！”
　　“我是XX服装设计公司的，我们这边给原创设计师的待遇非常好，这是我的名片您考虑一下！”
　　“您考虑开直播吗，我是XX直播平台的，公司运作非常成熟，可以保证您一入驻就有百万粉丝的！”
　　“您在我们XX平台有网店吗，我们这边全套销售服务，销售量达不到指定数额直接给您发放补贴的！”
　　……
　　咏薇不是个怯场的人，不过到底头一次见到这般阵势，缩回后台自然不是他的作风，可是就这样硬闯出去，就算他有那个胆子，怕是也没那个力气。
　　几个保安拉着防护带挡在后台的出口，咏薇站在防护带后犹豫不前。
　　“咏薇！何咏薇！”忽然有人在人群中喊他的名字。
　　是韩沁，他虽然生得人高马大，身体却非常灵活，三两步就穿越层层封锁挤到了咏薇面前。韩沁隔着防护带抓住咏薇的双手，“可以啊你何咏薇！你都不知道，刚才你那一通宣言简直帅炸了！你现在就是咱们基佬的代言人，基佬中的战斗机！”
　　咏薇急得反过来握住韩沁，“韩沁韩沁，我待会儿再跟你说！你能不能陪我去观众席一趟，我好像看见……”他看了一眼左右围着的人，用口型说了丘山的名字，“我感觉就是他！”
　　韩沁一怔，嬉皮笑脸的表情瞬间散去，“你看错了，他不是都说了不来了，难道还会悄没声息地偷偷来看你？待会儿还要上台和其他选手一起谢幕呢，别乱跑！”
　　听韩沁这么一说，咏薇也觉得自己有点冲动了。好友为了自己的事操心费力，自己却好像满脑子想着男人似的。
　　咏薇有点不好意思，手指撵了撵裙子上的褶皱，局促道，“是，也是哈……那，那你回观众席坐着吧，我也去后台候场了。”
　　“哎韩沁！”韩沁刚转过身，又被咏薇叫住了。
　　“嗯？”韩沁好脾气地扭头看着他。
　　咏薇咬了咬嘴唇，笑着摇了摇头，“没，没什么事，待会儿结束之后咱们去吃牛肉锅贴！”
　　韩沁笑了笑，嘱咐了他一句，“好好比赛，别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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