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冢

　　雨又大起来了。
　　天空是介于白昼与暗夜间的青灰，淡得像墨笔蘸了丹青，在宣纸上晕染了一层又一层后留下的那丝色调，莫名间透出几分忧郁。高而远的穹顶上没有乌云的影子，但雨却不断地落下，细细密密的，被风吹得歪斜了，安谧无声地融进潮湿的沙地里。
　　是四月里惯常的天气。
　　只是心却没有惯常的平静。
　　我叹了口气。茶已经有些凉了，精致的青瓷杯里，水珠滚动在工笔勾勒的莲叶上，颤颤巍巍的好似试探，连带那莲叶也似乎抖动起来，像某件藏匿着的心事，时不时便搅起思绪的颤栗，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将它轻轻抖落。
　　或者像某个人，某个很久很久以前离去的人。
　　心里某个角落突然一阵剧痛，好像刺入了一根针那般，细微却剧烈。已凉的茶水晃动起来，波纹一圈圈撞向杯壁。
　　“夜宇，还在发呆吗？”
　　轻轻的声音飘到耳边，我触电般猛地坐直，抬头四望，却一无所获。
　　果然是幻觉啊。真是奇怪，明明反反复复了无数次，可当它再一次袭来，竟依然能成功地以假乱真，屡试不爽。
　　究竟是什么时候了？他走后，究竟过了几十天，几十年，还是几十个世纪？我答不出。
　　时间仿佛还是那样沉稳安谧地流过，不着痕迹地，像无风的浪挟着沙，一点点填平心头的空洞。曾经空旷的沙土地上，如今也探出了细嫩的草芽，隔着雨帘远远望去，似一卷浅绿的毯，在土黄中铺开。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一个人曾在这块低坪上永远离去。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十三年间的某一个暮春，我坐在窗前，数着雨丝迸开的珠花，等着他从坪的那一端款款而来。
　　心里的火焰仍在燃烧，却不再是为了仇恨，而是因了思念，入骨的思念。
　　生活仿佛倒回了正轨，却又没有回到正轨。岁月仿佛回到了昔年，却又没有倒回昔年。有些事早已经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却残忍地隐去了所有的踪迹，令我无从追觅。
　　我本以为早已明白了楚天的真正意图，但静心审视，却终究没有明白。那抹最后的凄笑仍残存在梦醒时分，像一个无法破解的谜题，等待着时间风沙的尘封。
　　即使过了这么久，我也无法理解，既然他早已知晓我的真实身份与意图，又怀揣着足以置我于死地的功力，那为何要耗费这一段岁月，陪我进行一场事关性命的博弈呢？
　　而我，又究竟为何会屡次心软，明明自以为铁石心肠，却在最后一刻无法痛下杀手。明明自以为无关情欲，却在一缕再平常不过的浅笑里，缴械投降。
　　为什么.....竟会对他有那样的情感......那样的.....爱意.....
　　茶尽了。我梦游一般地出了屋，伴着满地雨花，走向对面。
　　房中静默着，简朴的几件家具依旧是原样，书籍齐整地立在架上。蜡烛还留在烛台中，烛泪仍是凝固时的轮廓，似乎是主人临时离开了，不久便归一般。草帘静止了，我随手从木架上抽出一本书，却在瞬间僵住了。
　　一本白帖从书与书的缝中滑落，是素净的绢，掉在地上打开了，铁锈般的棕红刺痛了眼。我用发抖的手捡起，指尖划过干涸的血迹，将它完全展开。

　　夜宇：
　　当你看到这帖子时，我或许早已不在人世了。我弄不清这些是否应让你知晓，所以我将它藏在这里，期待你的踏访。
　　我想你一直不知道，我在见到你第一眼时，就已清楚你的身份。同样，也清楚你长期在此的缘由。你显露了你的杀意，无形之中。
　　我从未忘记那燃烧的废墟，凄厉的呼号，以及那夜你扭曲的冷笑。我从未在取人性命时心软，只是夺了那么多命以后，每忆及，残缺的片段竟愈发触目惊心。像噩梦惊醒时闪过的鬼影，伴着恩怨因果，恒久烙印。
　　我的罪，怕是永远也洗不清了吧。只是，除了分隔阴阳，又有什么其他能冲淡那些恩怨情仇？我们之间的对峙，注定有一人要离开，我不愿看到你也这般步入罪恶深渊，处心积虑，冷血无情。既然我的手已脏，倒不如这一切都由我挑起，由我终结，由我承担。
　　所以，请原谅我的谎言，忘记我的离开罢，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夜宇，我真的，很喜欢你。
　　即便你从不知道。
　　即便我只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刺客。
　　楚天

　　绢布从僵直的指间滑落，疾风卷起草帘，飘忽的目光飞向远方。
　　满城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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