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初辰暗暗盘算，这青衫公子看来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物，自己暗中窥视也瞧不出什么。不妨再去船厂瞧瞧，多少也能看出来这些官儿是真的在这里安心造船，还是只顾着侵吞粮饷，却把造船当做儿戏。这么想着，她不再耽搁，又循着海水气息和海浪的声音，向海边掠去。
　　初辰对船厂地形不熟，又不能找人打听，只得一边观察一边寻路，因此到了造船所在的海边也花了不少时间。远远只见挑着的松明灯火亮如白昼，兵丁往来巡视，戒备森严。
　　初辰心中疑惑，怎么夜色已深，却仍如此热闹？再凝神细看，不由得勃然大怒。
　　原来此时虽然夜深，却仍有无数工匠正浸在海水之中赶制战船。北方深秋的天气，夜晚的海水冰冷刺骨，这些工匠衣衫单薄，虽然一个个都面青唇白，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敢有一丝松懈。
　　初辰双手紧握成拳，才勉强压抑住胸中的怒火。
　　忽然工匠中有一人倒了下来，一头栽在海水里。他旁边的人急忙将他从水中捞了出来，高声叫道：“有人晕倒了，有人晕倒了。”
　　岸上巡逻兵士中的两个急忙涉水走过去，将那个晕倒的工匠抬上岸来。兵士中的头目喝道：“快去向督造大人禀报。“
　　其中一名兵士应声离开。
　　初辰微一犹疑，还是跟着离开的兵士向督造府邸行去。初辰暗暗尾随在这兵士的身后，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这莱州督造如此视人命如草芥，寒冷天气还让工匠赶造战船，不顾工匠死活，绝难饶他活命。
　　那报信的兵士来到督造府邸，向人打听了，这才知道饮宴已经结束，督造大人正在书房。经人通报，那兵士进到书房来，躬身行礼之后，这才禀报道：“启禀大人，适才正在赶制战船的工匠，有一个晕倒了。张都尉奉大人严令，工匠有事一定要立即上报，因此立即遣小的前来禀报大人。”
　　裴崇礼正在灯下与心腹文历山一同展开新送到的造船图观看，听闻此言，缓缓抬起头来，却久久未发一言。
　　文历山偷眼看时，只见裴崇礼仿似一瞬间老了十余年，脸上皱纹堆垒，神情疲倦，不由得担心地叫了一声：“大人。”
　　裴崇礼长叹一声，摆了摆手，这才向那个来报信的兵士道：“叫大夫给那工匠好生医治。告诉张都尉，以后过了子时，船厂就停了吧，让大家都好生休息。还有，命厨房备下烧热的酒和姜汤，换班下来的工匠每人一壶酒，用姜汤擦身，断不能少。”
　　那兵士领命去了。
　　文历山这才忧心忡忡地道：“大人，皇上的旨意是在年前一定要赶制两百艘战船。可是按现在的进度，即使昼夜不停，能否完工也是未知之数，如若每日里过子时立即停工，那是万万完不成的。如若皇上怪罪下来……”
　　裴崇礼打断他的话，叹道：“我何尝不知呢？只是如此日夜赶工，眼看着寒冬将至，工匠们怕是要吃不消。如若皇上要怪罪，我一人承担也就罢了，终不成眼睁睁看着工匠们都为此丧命。”
　　文历山叫道：“大人。”
　　裴崇礼摆了摆手，又道：“今年夏天，为了多赶些进度，我命工匠们日夜赶工，一些工匠终日浸在水中，以致腰腿生蛆，死伤无数。因为此事，我日夜愧悔，夜不能寐。此次再不能重蹈覆辙了。”
　　文历山道：“大人也是没有办法，当时皇上看了大人报上去的折子，对战船赶制进度深为不满，连下两道旨意申饬，若不是李大人等在朝中作保，只怕已经大祸临头了。大人也是被逼无奈啊。”
　　裴崇礼惨淡一笑，道：“自古忠义不能两全，我若想禀遵皇上旨意，就只得不顾工匠的生死，若想保全工匠性命，也只有抗旨不遵了。生死之事，听天由命罢了，终不能再眼看着这些工匠死在面前。”
　　文历山低下头去，再无别的言语。
　　初辰伏在屋顶上听了多时，不由得怔了半晌，没想到这位莱州督造竟有这样悲天悯人的心肠。
　　裴崇礼叹了一声，向文历山挥了挥手，道：“你将这几张图样收起来吧，今晚我也无心再看。”
　　文历山道：“可是要和那一批船舰图样放在一处？”
　　裴崇礼想了想，道：“倒也不必，认真收起来也就是了。那一批船舰图样倒是要好生收好，事关机密，决不可泄露出去。”
　　文历山应道：“是。”然后将桌上的图样卷成一卷，又从怀里取出一把钥匙，将一旁的一个柜子打开，把图样放了进去，再将柜门锁好。
　　裴崇礼走出书房门，文历山将灯吹灭，也退了出去，又回身将书房门也锁上。
　　裴崇礼和文历山二人走远。
　　初辰想了一回，又怔了一会，深觉这位莱州督造的境地两难。她刚想转身离开此处，忽然见树丛后闪出一条人影，蹑手蹑脚，来至书房门前。
　　月光下，只见这人一身黑色夜行衣装扮，黑纱蒙脸，看不清面目。这人左后顾盼无人，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轻轻拨弄几下，书房门就此打开。他推开房门，迅速闪身进去，又将门掩上。
　　初辰心中惊疑。见此人行踪如此诡秘，不知又是什么来历企图。
　　初辰从房上瓦片间的缝隙看下去。
　　月光从窗中洒入，屋内并不十分黑暗，那黑衣人在屋内四处望了一下，径直向屋角的柜子走去，又拨弄了柜子上的锁一阵，将这锁也打开了。黑衣人从柜中取出几卷纸张，又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打亮，将那几卷纸展开看了一眼，便又放回柜中，又继续翻找其他地方。
　　初辰见他每翻出些纸张卷轴之类的，便要看上一看，但是似乎都不是他正在寻找的东西。初辰忽然想起刚才裴崇礼对文历山所说的话。难道，这黑衣人是来寻找那被裴崇礼视为机密的船舰图样的？
　　刚才听见裴崇礼与下属的一番对答，初辰不由得对这位莱州督造心生好感，因此已立定心意绝不让这黑衣人得手。她顺手拾起身边的瓦片，向庭院中一掷，“啪”地一声跌了个粉碎，在这深夜听来，尤为刺耳。
　　屋中的黑衣人一惊，一个翻身，已经从窗子里跃出，向院外掠去。
　　初辰从屋顶纵身而下。
　　那黑衣人见有人拦住去路，“唰”地一声拔出腰刀，刀风凌厉，向初辰劈来。
　　初辰见这人武艺不弱，赤手空拳不一定制得住他，心念微动之间，灭魂剑已经出鞘，剑光宛如一泓碧水。
　　那人低低地“噫”了一声，不再恋战，猛劈了一刀，转身换了个方向奔了出去。
　　这时初辰和黑衣人动手的声音，已经惊动了往来巡逻的兵士，有人高声叫道：“有贼！”顿时铜锣声响成一片，人声喧哗，往这边涌来。
　　初辰暗中一跺脚，眼看这种情形，那黑衣人是追不上了，自己又不愿与这些兵士动手，只得向黑衣人相反的方向掠去。
　　此时四下里人声鼎沸，看来整个督造府邸都被惊动了，兵士们火把高举，务必令外来的贼人无处遁形。
　　初辰飞掠了一阵，已经从屋顶上跃下来，四顾一看，原来自己来到一处陌生的院落。督造府占地宽广，虽然别处吵嚷成一片，这里却还安静，远处传来的声音虽然也能听见，却并不十分嘈杂。
　　初辰暗道：不知这里是什么所在，如此安静，看来也不似有人居住。现在督造府已经乱成一团，府周围一定格外的戒备森严，自己这样冲出去，怕是要成为众矢之的，不如在这里先暂时躲避一阵。
　　主意已定，初辰轻轻推开近旁的一扇门，闪身进去。
　　一进门，初辰已经发现自己错了。虽然从外面进入屋内，眼睛尚未习惯光线变化，看不清屋中情形，她却分明感觉到这屋中还有旁人。
　　初辰再想离开，却听得嘈杂声已经近了许多，原来巡逻的兵士们正在逐处搜寻，也来到附近，虽非到了这处院落，却已相距不远。
　　初辰微一犹疑，忽听得屋内一人低低地笑了一声。
　　初辰这一惊非同小可，抬掌便向传来笑声的方向拍了过去。屋中那人闪身避过。初辰此时已经适应了屋内的光线，隐约可以看见屋中人的身形。她左手并指如刀，向屋中人的右臂斩去。屋中人脚步微错，又让开这一招。
　　这几下兔起鹘落，两人交手迅捷无声，没有惊动屋外的人。
　　屋中人右手疾伸，搭向初辰的左肩。
　　初辰手肘后撞，撞向那人胸口。这一招本来攻其必救，屋中人一定得缩手退避不可。
　　可是屋中人丝毫没有避缩，左手已经搭在初辰肩上。
　　初辰暗中一咬牙。她本来不欲在这督造府内伤人，但是如果对方存了两败俱伤的心，可也就容不得她留情了。虽然如此想，她却也没有贸然痛下杀手，手肘抵在对方的胸口上，凝力未发。
　　屋中那人也没有突然发难，只是在初辰耳边低声道：“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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