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和前一天不同，今天付茄萝早早地就起来了。当付成与谌茄兰迷迷糊糊地睁开睡眼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妈妈。
　　目光似水，无声温柔。像是黎明晨曦初泻时最为恍惚与明媚的梦。
　　“妈妈。”睡在床的外沿护着妹妹的付成先机灵地爬了起来，很快，里面那个睡眼惺忪的丫头也立即清醒，一个骨碌，手脚并用地凑到了付茄萝的跟前。
　　付茄萝微笑着摸了摸付成的脑袋，又安抚性地摸了摸快要开口撒娇求抚摸的茄兰的小脑袋。
　　“妈妈这样子蹲着很累，你们先让妈妈坐到床上去好吗？妈妈想和你们说说话。”她笑得温柔，以至于多年后付成与谌茄兰回忆起他们的妈妈的时候，常常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这个似是永恒的瞬间。
　　明亮而又温柔的，四月的清晨。
　　他们一生都与遗憾相伴，却始终自私且不留遗憾地活着的妈妈，微笑着蹲在他们面前。
　　“妈妈想和你们说说话。”
　　这是付茄萝最后一次距离他们这么近。

　　茄兰那小丫头虽然睡得迷糊，但看到妈妈一下子整个人都回过神清醒了。听到付茄萝的话，立刻晃悠着小脑袋往旁边滚了两圈，然后坐起来一脸求表扬的傲娇表情，拍了拍身边空下来的位置，甜甜道：“妈妈坐这里。”
　　付成全程坐在一边看着，宠溺而无奈地笑。对于茄兰，他似是拿不出更好的表情对她了。
　　付成是个很好的哥哥，他会把茄兰照顾得很好，甚至宠爱成为一个没有人敢接手的小公主。
　　付茄萝看着这一幕，内心又欣喜又担忧。

　　她起身坐到付成和茄兰中间。
　　刚滚出去的小丫头就又凑了过来，这次直接使整个人都几乎趴到了她的腿上，一双肉嘟嘟的小手轻轻地按着她的腿，仰起来看她的小脸上，黑葡萄似的两颗眼睛闪闪亮而又水汪汪。
　　她似是有些生气地皱着眉毛，心疼地埋怨道：“妈妈你什么时候来的呀？怎么不叫醒我和哥哥呢！蹲这么久腿腿会不舒服的。”
　　这小丫头，虽然看上去傲娇，但心思细腻得紧。
　　而且不同于付茄萝的是，她更善于讨好和撒娇。有些话，按照付茄萝的脾性说不出口，这小丫头卖个萌，目的便就达成了。
　　看来是她多虑了。她的茄兰这么好，以后怎么会愁没有人对她好。只要……她这个做妈妈的不曾连累到她就好。
　　付茄萝暗暗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又伸手揉了揉茄兰蓬松而柔软的头发，目光是深沉的温柔。
　　似还有几分难明的愧疚。

　　然而纵使谌茄兰心思细腻，也究竟是个孩子。付茄萝复杂的情绪，她自然是意识不到。更何况，他们的妈妈，眼前这个总是温柔笃定的女人，最擅长的事情之一便是不动声色。
　　付成性子生来就像谌北。他心思深沉，虽然参不透付茄萝究竟是为何情绪有一刹的失控，但是他能够清晰地意识到他母亲这一个细小的波动。
　　他抿了抿唇，起身轻轻地往付茄萝怀里拱了拱，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按到了付茄萝的腿上。
　　比起谌茄兰轻轻的按摩，付成的动作更像是安慰似的轻拍。
　　付茄萝侧眸看他，右手边仰着头的男孩眉眼稚嫩，眼神却清亮而坚定。
　　明明还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年纪，却有着这样安慰和保护她的企图。
　　付茄萝的心不由得软了软。
　　“阿成，茄兰。你们和妈妈来做一个约定，好不好？”
　　“好。”回应她的，是奶里奶气的两个声音，稚嫩而乖巧。

　　付茄萝伸手把两个懂事的小家伙都搂到了怀里，声音不自觉地轻柔低沉了几分，像是晚上给孩子讲故事的语调。但是这娓娓道来的语气背后，是付茄萝温柔而决绝的心。
　　冰冷而坚硬的决定，不为任何温情所驻步改观。
　　“你们知道吗？妈妈我一直都是一个自私的人。”
　　“妈妈小时候也是个孤儿，也从小生活在那家你们生活过的福利院，所以我和院长他们关系都很好。”
　　“后来我被一家人家收养了，他们对我很好，并且希望我以后能够做他们家的媳妇。”
　　“那家人家原来就有一个儿子，妈妈就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他对妈妈很好，比妈妈当时的爸爸妈妈对妈妈还要好。”
　　“他很喜欢妈妈，但是妈妈只把他当做哥哥和朋友。”
　　“妈妈不愿意成为他的妻子。”

　　“因为妈妈是爸爸的。”怀里的小丫头不安分，听到这里，立刻偏心地抱住了付茄萝的手臂，尖着嗓子强调道。
　　虽然妈妈要讲的故事情节可能会长了点、复杂了点，但她在福利院还是看过书和电视的！所以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啦。
　　付茄萝被谌茄兰的反应逗乐了，尽管笑意背后是落寞与无奈。
　　“对。”她望着茄兰，眉眼弯弯里是无尽的温柔与调笑，“妈妈喜欢你们的爸爸，当然不能再去喜欢他，对吧？”
　　为了增强可信度，谌茄兰小朋友用力地点了点头，又用力地回答道：“对！”
　　付茄萝笑了笑，把她揽在怀里，继续说她的故事。

　　“妈妈很自私。虽然不想如他们所愿地成为他的妻子，但同时却利用着他们享受优越的生活。”
　　“甚至——当事情闹到无法挽回的地步的时候，妈妈对养育我的家人动了手，并且借此机会，与他们断了关系。”
　　“然后光明正大地，走到了你们爸爸的身边，以家人和伙伴的身份。”
　　“那时候，你们爸爸还不喜欢妈妈。但是妈妈喜欢他。所以，自私的妈妈利用自己的智慧，以一种保险而又长久的方式留在了他的身边。”

　　或许，他现在还是不喜欢她。不过这个，就不用和孩子们说了。
　　付茄萝低垂着眸子，声音轻柔地像是一阵风。连同她这个明媚而又温柔的人，都似是随时会如同那话语一般幽幽地飘走。
　　因为这个女人，只是看上去明媚温柔，实际上绝情得很。

　　“而现在，妈妈得到了爸爸，还有了你们。妈妈原来没有家，但是凭借自己的能力，妈妈有了自己的家。”
　　寥寥十数句，说完了她的半生。
　　不，或者说，这一生都概莫如此了。

　　“妈妈和你们这么说，并不是认为妈妈错了。或许你们以后接受教育，形成自己的世界观之后，会觉得妈妈的观点不对，但妈妈就是这样子一路走过来的。”
　　“妈妈是个自私的人。这对于别人或许不好，但对于妈妈自己而言，是好的。”
　　“阿成，茄兰。妈妈希望你们以后也能够是自私的人。自私地坚持自己，自私地为成全自己而活着。只要你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做的是什么，就不顾一切、极尽可能地去做，哪怕会因为自己的自私，伤害到自己至爱的人。”

　　“妈妈不可能陪伴你们很久，更不可能去规定你们的人生。你们的人生是你们自己的，虽然你们现在还很小，但是你们要时刻清楚这一点，并且好好把握自己人生的每一个节点。”
　　“每一个节点，无论发生了什么，是好是坏，你们乐不乐意，都是值得发生的事情。它们是为了告诉你们，如何更好地自私地活着。”
　　“为了自己，你应该吸取哪些教训，下来又该做哪些事情——这些，都是挫折和困难能够告诉你们的，而成功和顺利不会。”
　　“至于那些错误和困难，过去之后就不算什么了。你们是爸爸和妈妈的孩子，你们很优秀，所以要对自己有信心。妈妈相信你们能够像妈妈一样，无论如何，都能够保持足够的坚定和强大。”

　　“这是个优胜劣汰的社会，只有站在高处的胜者才有真正的说话的权利。你们现在可能还不懂这些，但终有一日你们会明白的——只有能够坚持做自己的人，才有走向别人的可能。自私，是好好地活着的必要条件。”
　　“人和人之间的任何冲突，说到底不过是利益冲突，也就是自私与自私之间的碰撞。就算是在家里，也是如此。”
　　“如果有一天，妈妈离开你们了，不是妈妈不爱你们，更不是妈妈不爱你们的爸爸了，只不过是因为你们的妈妈是一个极其自私的人而已。”
　　“为了成全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达到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妈妈选择不顾一切，铁石心肠地抛下这个花了大半辈子争取而来的家庭。”

　　“这些年，妈妈不曾后悔，以后也不会后悔。所有的决定，一旦成形，就会被坚决实施。你们也要这样——要自私，要坚强，要决绝。无论做什么，可以犯错，可以难过，但不能后悔。”
　　“因为一旦后悔，你就可能会被情感冲动弄昏了头，从而付出更加惨痛的代价。后悔是个无底洞，它会让人上瘾。所以，不要后悔，自私地活着做自己开心最重要，记住了吗？”
　　“记住了。”茄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睛专注地看着付茄萝，一副听得煞是认真仔细的样子。
　　其实这话也不假。尽管今时今日的茄兰并没有完全理解付茄萝话语间的涵义，但她确实是认真地听进去了的，以至于日后懂得这些话的时候，她母亲温柔而坚决的声音还犹如一刹那般清晰温热地盘桓在她的耳畔。
　　付成没有点头，也没有开口作答，只是默默地张开小小的手掌，努力握住了付茄萝的手，像是一种承诺与保证。
　　就像是在无声地告诉付茄萝：嗯，妈妈，我一定会如你所愿做到的。

　　付成很体贴，许是性子长久下来有几分像她的缘故。
　　可惜。若谌北得阿成几分好，她这些年便不会活得这般委屈了。
　　想想，付茄萝不由得有几分嫉妒起未来的儿媳妇了。
　　好啊，找机会和阿火说一声，让她替自己把把关吧。
　　付茄萝是个聪慧通透的女人，她看得出来尹火和常人身上不一样的地方。纵使由于自身的局限性，她具体地说不明白，但还是心里分明的。
　　就如同对于非人类的存在，以及自己将要进行的冒险尝试一样。
　　为了保全她心里的人们，她不得不贸然向于她而言神秘而诡谲的非人类的世界伸出手。

　　付茄萝微微俯下身子，两个孩子和她的柔软的黑发相触，柔软温热的触感，头发与脸颊肌肤之间的轻微摩擦，醉人的温暖。
　　她浅笑着低喃，哄骗似的语气，却又有几分低沉的春风醉酒的温柔妩媚：“这些年来，妈妈一直都很尊重和支持你们的决定，以后也是如此。虽然妈妈不会帮你们做，但会在暗中辅助和监督你们有没有好好实行的。”
　　“嗯。”两个孩子都乖巧地点头应许，柔软的脸颊因为努力仰起头的缘故，蹭在付茄萝微微俯身的下巴的区域。
　　“所以同理，无论如何，你们也要尊重和支持妈妈的决定，好吗？还有爸爸、小姨、冬姨以及你们还没有见过的火姨……所有亲近的人，你们都要明白彼此之间自私的界限。”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依旧听得很用心，见付茄萝眸光轻轻地落下，当即懂事地点头回应。

　　付茄萝笑了，阳光洒落在她的发间、脸颊与瞳孔里，映得她眸光轻浅，似没有眼眸深处的千万重复杂的心绪。
　　“妈妈不在的时候，你们不仅要做好你们自己，还要彼此照顾，帮妈妈看好谌家。还有，无论如何，尊敬与陪伴好你们的爸爸。”
　　“好。”两声一致的稚嫩而坚定的回答。
　　阳光也落在他们的发间、脸颊与瞳孔里。两个孩子虔诚而认真地抬眸看着她，给出了坚定而清澈的允诺。轻浅而清亮的眸光，背后是坚定与固执，像极了眼前的这个他们所深爱与敬重的、给了他们家庭且深刻地影响了他们一生的女人。
　　这是一个复杂的起始于年少时的约定，却一直绵亘到死亡之后亦未曾停息。往后的岁月里，付成与谌茄兰用实际行动向他们亲爱的妈妈证明，他们自私的固执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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