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香港1951）

　　戚少商伸手关上舱门，船舱内外隔离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静谧与喧嚣。

　　他不知道甲板上怎么样，高风亮和九幽到底谁会躺下谁又会拄刃而立，他只打算看眼前。

　　船舱内的布置简直就像是一间小小的避难所。屋角有一张简易床铺，低矮的三角顶悬挂着绳子，上面晾了几条咸鱼。

　　一个炉子，一个充当板凳的木箱，一只盛水的木桶。窗户都被布料和木板钉死，一盏油灯挂在墙上。

　　戚少商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燃油灯。顿时这个小空间里被橙色的光笼罩。

　　两人对望了一会便紧紧的拥抱在了一起，没有丝毫言语，肢体上的接触可以说明一切问题。

　　细碎的亲吻落在前额与耳根，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心里同时腾起了恐慌。

　　接着，地动山摇。

　　“怎么回事？！”戚少商放开怀里顾惜朝，几乎站立不稳。

　　“不知道——”

　　脚下的地板持续震颤，戚少商突然耳鸣得厉害。顾惜朝说什么他一点儿也听不见，五秒后他反应过来，是一种巨大的背景噪音掩盖了一切。

　　他们冲出船舱，顺着噪音的方向看去，转身的当口，那声音又磅礴了很多。

　　天色瞬间暗了下来，远处的海平面徒然出现一堵高墙，白色巨浪，遮天蔽日。世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混战的人们才醒悟过来，开始四散奔逃。“台风——！！”

　　“快跑！”有人提议。

　　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往运沙船冲过去，先冲上去的不待后面的上来便急着发动了马达，有人将渔船之间连接的梯子连同上面趴着的人一起推下了海，于是更多的人在海里挣扎着游来游去，试图通过各种方式爬上船去。

　　顾惜朝愣在那里。“别发呆！”戚少商抓住他的肩膀摇晃，“找船离开！”

　　“大浪不是朝这个方向的……”

　　“但还是会波及！！”

　　“我……我想吐……”顾惜朝突然捂住嘴，脚下晃动的厉害，胃也跟着翻腾起来。

　　“你居然晕船……”戚少商大吼，一手揽住快要软倒的顾惜朝，一手抓住船舷固定身体。

　　“晃得……厉害……才会晕……”顾惜朝强忍剧烈的呕吐感，恼火地回答。

　　天边传来螺旋桨转动的声音，两人同时抬头望去，一架直升飞机顶着台风打着旋向渔船扑来。

　　“九爷……抓住……”英绿荷甩出一条长长的绳梯：“对不起，我刚接到台风警报！”

　　九幽一只手抓住绳梯向上爬，另一只手挥起铁杖去敲下方抓住他脚踝的高风亮。

　　“不准逃，我跟你还没打完……”高风亮大声咆哮着，双眼泛红。

　　“你是不是疯了……放手……”铁杖砸在高风亮的肩头，后者吃痛却不放手，手里金刀打横劈向绳梯，九幽用铁杖架住一挑，两把武器同时脱手坠入海里，两人复又在绳梯上扭打成一团。

　　一声巨响，大浪铺天盖地地袭来，渔船被顶起了几米高，在半空中晃了晃，又狠狠地落回海面，甲板上少了很多人，还有一些死死抱着桅杆惊魂未定的幸存者。

　　当初为了出海避人耳目，特意选择了这艘芳龄十五的中古渔船，而现在所有人都不得不佩服这艘船强韧的抗击打力了，以其十五岁高龄居然还没有被送去船厂解体不是没有原因的，至少这船的龙骨很耐操，换做是其他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新式渔船，可能早就从中间断成两截了。

　　之前驶出的五艘运沙船在这波巨浪里翻掉了三艘，另外两艘则屁股冒烟远远逃开了。

　　戚少商找了一个最有利的地形攀住桅杆，用身体把顾惜朝牢牢固定在甲板上，后者闭起眼睛，微卷的短发被海水打湿紧紧贴在前额上。

　　戚少商用手指为他拨开湿发：“别玩了……”他焦急地拍打着他的脸颊：“振作一点，找出路。”

　　顾惜朝在巨浪打来之前淬不及防被他扑倒，毫无准备地灌了一大口海水，现在他慢慢坐起身体，捂着胸口开始咳嗽。

　　“哪里有出路……”他环顾四周，除了先前跑掉的两艘运沙船，其余的全军覆没，水里抱着碎木板挣扎的人倒不在少数。随着船身的颠簸，灌满水的船舱不断溢出海水，四根桅杆断了三根，只剩下半截断木倔强地指着远方，好像在控诉什么。

　　当死亡将至，我们到底该如何衡量生命的轻重与否。这个问题有过很多答案，有人说根据他留下的东西，爱，财产，丰功伟绩。有人说根据生命的长度，或者宽度。有人说生命都是一样的没有轻重与否。

　　而其实能够衡量生命的，只有生命本身。

　　英绿荷呆呆地举着一把手枪，枪管还冒着缕缕青烟，随后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绳梯上的高风亮翻身坠入海中。

　　九幽仅仅伸出了一半的手僵滞在了空中，眼中是同样的难以置信。

　　跟自己斗了半辈子的人。

　　就这样……

　　没了？

　　一刹那有什么画面像电流一样贯穿脑海，关于一个冰冷的雨夜两个紧挨着取暖的少年，两人刚从格斗台上下来，均是满身的伤痕。

　　然后一双皮鞋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认得那是九龙城最有派头的大哥。

　　“跟着我就能吃饱。”他向他们伸出了手，那只带着黑皮手套的手，在黑暗中彷如一杆秤，衡量着不同人的不同心。

　　九幽的指甲慢慢抠入掌心，他突然能明白为什么当年老大要把位置传给高风亮而不是自己，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感觉有些委屈，在这之前他一直是怨恨。

　　他猛地从英绿荷手中夺过手枪，看也不看地对着黑漆漆的海面连开了三枪。

　　“老不死的，带着你无聊的荣耀和正义见鬼去吧——”他低吼着，没有一贯的咬牙切齿，只有……淡淡的悲伤……

　　空气又开始了不寻常的流动，远处海平面翻卷起了又一波的大浪，甲板上剩余的人群开始哭爹喊娘。

　　“小顾……”英绿荷在乱哄哄的人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顾惜朝，她把手中拽着的绳梯抛给他，“快上来……快……”她焦急地嘶吼着。

　　“只准你一个人上来。”九幽枪口对准戚少商的脑袋。

　　顾惜朝半个身体攀在绳梯上，一只手抓住戚少商的手，看九幽的眼神近乎偏执。

　　“听见没有，快放开他。”九幽抬了抬枪：“不然你也别上来了，我不想身边放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顾惜朝却依旧倔强。

　　时间不多了。戚少商茫然四顾，这次大浪是正对着他们卷过来的。

　　此刻，他竟然有些庆幸，如果今天自己死在这里，那最多算是个任务失败，也许……有很多事情不用去面对……

　　他猛地掰开了顾惜朝的手指，身体直直地落回了渔船，落下去的瞬间，他看见顾惜朝一脸惊恐地大叫起来。

　　再见……顾惜朝……

　　他微笑着抬头，用口型说。

　　来生再见……

　　然而再次相见比想象中的要迅速百倍。

　　一个湿漉漉的躯体猛地落入了自己怀里，抬起眼的时候正对上顾惜朝那一双执迷不悟的眼。

　　“你下来做什么？”戚少商怒吼着抓住他猛晃，看见九幽一巴掌将英绿荷推进机舱，骂了句粗话后把舱门关上。

　　“要死一起死。”声音冰冷地近乎无机质。

　　“混蛋……谁要跟你一起死……”不知道是什么液体滑过面庞，咸咸地流入嘴角，对了，是海水。

　　戚少商用手在脸上撸了一把，抓住顾惜朝的手爬上船舱顶端，后者看他的眼神绝对不像是打量一个救世主，但是他没说什么，或者说他说了什么但是戚少商已经听不见了，那种奇特的轰响夺走了他的听觉。

　　顾惜朝受不了船身的颠簸，整个人差不多挂在了他的身上，戚少商揽着他，有些绝望地对着天空伸出手。

　　好想……好想……让他活下去……

　　前世没能救他，难道这一世还是救不了他吗？

　　脑后传来螺旋桨轰鸣的声音，然后他抓到了什么东西。接着他的身子就凌空飞了起来，缠住他的手臂的是一架绳梯。绳不知道为什么脱落了大半，他就像只被蛛网粘住的飞虫凌空飘荡。

　　“顾惜朝——”他惊恐四顾，发现那人在自己下方一点的地方。“把手给我！”他朝他伸手，但是估计那几缕破绳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顾惜朝漂亮的脸孔有些发白，他伸出手：“我够不到！”他喊着，手掌在空中徒劳地往上伸。绳子不堪重负地挣断了一根，戚少商惊呼一声向下坠了半米。“不行……”他死死攀住绳索，眉心打皱，随后双脚伸进绳梯里，一个后仰倒挂下来。

　　“把手给我。”顾惜朝惊诧地看他的高空杂技表演，迟疑了几秒，伸出手抓住他。

　　他一手抓住戚少商的腰带，一手拉住绳索，开始往上攀爬，然而绳梯终于被人抓住了。

　　甲板上的一名幸存者好像发现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抓住绳梯断下来的一头，其余幸存者们看见并迅速包围了过来。

　　“快上来。”戚少商已经爬到了起落架处，他一手攀紧支架，一手向顾惜朝伸去。后者正要去抓，却听到对方大叫出声：“小心后面！”

　　他听闻一个侧身，一颗子弹贴着他脸颊划过去，咣地一声打在机身上。

　　顾惜朝单手支撑，整个人悬空了出去，绳梯被更多的人抓住了，力量太大，连同直升机也被拉得开始左摇右晃。

　　顾惜朝勉强抬腿踢开一个试图爬上来的家伙，身体又往上窜了半米。

　　然而就在这时保护他们至今的绳梯也终于嘶啦——断裂了，攀在绳梯上的人尖叫着纷纷落水。

　　戚少商一只手抓住起落架，另一只手用力把顾惜朝往怀里带，两个人都处于悬空状态。

　　直升机带着他们呼啸着往高空飞去，坎坎避过了十米多高的大浪，他们低头看去，渔船和人都已经消失在视野中，狂风吹得他们的身体一直在摇晃，戚少商感到手臂开始发麻，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快把我扔下去……”顾惜朝迎着风大喊。

　　“你想得美……”戚少商回敬他：“要死一起死……”

　　顾惜朝愣了愣，刚才一模一样的话语，这次却是由戚少商说了出来。

　　此时他看见戚少商的手指已经一点点离开了起落架。

　　最终无力脱手。

　　两人认命地闭起眼睛，紧紧拥抱在一起直直向下掉落。但这个投向死神怀抱的过程仅仅持续了一秒，他们的身体已经停止了坠落。

　　戚少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从船上伸出的手抓住，起落架发出让人惊恐万状的嘎吱声。“别松手！”他大喊道：“不管你是谁千万别松手！”

　　“如果你们再磨蹭我就松手。”一个声音说，手的主人探出头，顾惜朝随即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他认得那张大饼脸。

　　“快拉我们上去。”戚少商的表情看不出有多高兴，没有那种劫后余生的兴奋：“你怎么来了？”

　　“我听到台风警报就马上赶过来了。”铁游夏把两人拉进机舱，随手关上舱门。

　　“晚晴呢？”顾惜朝没办法让自己对着他露出好脸色。

　　“在医院里。”铁游夏说，眼睛一直在顾惜朝身上打转。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戚少商一个挺身挡在顾惜朝面前，尽量隔离他们之间的视线。

　　铁游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露出惋惜的表情。

　　“侬好好想清楚……”他操着半生不熟的沪语，在戚少商听来却尤为刺耳。

　　“我想得很清楚，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这是我跟他之间的……”

　　“不仅是侬跟他之间……”铁游夏打断了他的话：“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顾惜朝冷冷地看着他们打哑谜似地争锋相对，隐约能察觉出那跟自己有关：“现在去哪里？”他冷静地发问。

　　“随便……”戚少商茫然地望着前方：“还是……先回咏黄街吧……”

　　“没错，先离开这里再说……”铁手耸耸肩，伸手指着右方。

　　于是直升机在空中转向，朝着正前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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