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香港1951）

　　八月是罂粟成熟的季节，天气热的让人发疯。

　　傍晚时分，英绿荷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喜滋滋地向大家宣布，在缅甸盘桓了一个多月的九幽终于要回香港了。

　　九幽这次的行程可谓收获不小，上个月跟东南亚的几名大毒枭们聚在一起开了个会，然后派人秘密从德国绑架来了就职于拜尔制药厂的医学界奇才威廉博士，成功提炼出了纯度很高的四号□□，最后举办庆祝盛典的时候，他们把威廉博士捆在木架子上点了天灯。

　　顾惜朝站在人群第一排的最右首，低着头默不做声，但是眼角的余光却一直追随着鱼贯而入的几辆军用小货车。

　　货车停在草坪上，英绿荷笑盈盈地跑过去拉开车门：“九爷，您回来了？”

　　九幽身着一件黑色对襟绸缎长袍，脸上架着一副硕大的墨镜，黑发中夹杂着几根花白，在英绿荷献媚似的搀扶下柱着一支手杖下了车，很有气势地慢慢环顾了一圈，看见面前黑压压的百十号人一齐低着头向他表示致敬，于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顾惜朝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站位的角度，试图从墨镜下方的缝隙里看清九幽的长相。

　　九幽的步伐很飘忽，足不沾地似的，据英绿荷所说，他年轻的时候还真是在武当山做过道士的，不过最后被逐出了师门，原因不得而知。

　　手杖重重地顿在青石板上，九幽慢慢转过身，不愠不火地望向那个英绿荷软磨硬缠求他收下的关门弟子。

　　“你老看着我干什么？”九幽问。

　　好奇你长什么样。不过这话顾惜朝没敢说出来，只是把头压得更低，九幽手里的拐杖好像是铁制的。

　　按照惯例，帮众们每人都得到了一百块钱，整个草坪沸腾得就好像在举办节日庆典。

　　九幽反复打量着新加入的成员，他们现在在公馆一楼的会客室里，这个看似满不在乎的小子一直低着头在把玩手指，九幽派人调查过他，一个国民党流窜犯而已，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背景。

　　而且最让九幽满意的是他杀了追命，那个在高风亮手下做事的英俊的年轻人一直以来都是他的心病，功夫好，谈吐得体，平素又没有不良嗜好，跟自己手下这群人渣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他看看围坐在自己周围这群长相奇特的徒弟们，头痛病又开始发作。

　　勉强将手指伸进墨镜揉了揉眉心，九幽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桌上仅有的两名人形生物，英绿荷跟顾惜朝的身上。

　　“你拿走我的那批货听说因为保存不当遗失了？”他看着顾惜朝。

　　顾惜朝点点头。

　　“遗失就算了，现在我们拿到了提炼技术，以后货来得更方便，这次我带回来五十公斤的货，下星期我们会在公海上跟美国的温斯特先生做交易。本来你的白虎堂是专门负责这方面事宜的，但因为你是新人，所以我会亲自出马带你去认识一下客户。”九幽说着长叹一声，想到那位令他极度不爽的美国□□老大。

　　温斯特先生是他在国际毒品买卖上最大的一名客户，同时也是个狂热的种族歧视者，一直都看不起他手底下的那些人，说白了就是嫌他们长得丑，以往见面时总要冷嘲热讽一番，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对黄种人长相基因上的鄙视。

　　其实九幽这次迫不及待地派出刚入帮的顾惜朝，多少也存在着一点扳回面子的想法，顾惜朝长得实在是很漂亮。

　　“你得罪了高风亮，以后在我手下好好做事，我不会让他碰你一根汗毛的。”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

　　“谢谢九爷。”顾惜朝抬头，目光如钉子般穿刺着那副黑色的墨镜，这让九幽产生了一丝被窥视的错觉，非常之不舒服，总觉得那道目光好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他的周围，于是他推说累了，挥挥手让徒弟们退下。

　　“我知道你跟戚少商分手了。”英绿荷在客厅门口扯住顾惜朝的袖子，有些为难地开口：“可是九爷已经五十多岁了，年轻的时候又被毒气弹熏过眼睛，不能见光……”

　　顾惜朝疑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所以……”英绿荷咽了口唾沫，自己也觉得这个念头有点惊世骇俗：“那个……九爷不会看上你的。”

　　顾惜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

　　“我只是好奇他的长相，你说到哪里去了。”他哭笑不得。

　　“可你的目光未免也太炽热了。”英绿荷说。

　　如果你对一个人的长相好奇了一千多年，你也会这么炽热的，顾惜朝心里说。

　　不过他也不想跟她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光用想的就觉得毛骨悚然。

　　英绿荷依旧在喋喋不休，口里反复提到了那个人的名字。

　　戚少商……

　　顾惜朝垂下眼睑，手指轻轻抚摸心口：“戚少商……”他重复着，这发音听起来就好像一口醇酒流进喉咙的感觉。

　　是了，高风亮那边的障碍已经不存在了，等我把九幽的一切也拿到手，整个香港就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他越想越觉得兴奋，指尖不可抑制地轻微颤抖着，许多美好的将来，数不尽的幸福，权利，将之把握，并自始地去相信得到它们绝不是荒谬的念头与梦想。

　　什么前世今生，什么命中注定，顾惜朝只想放声大笑。

　　生命的主宰从不仁慈。

　　但因你生之为人，而无所不能。

　　******

　　一周之后，交易如期进行了，上下打点是必不可少的，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把交易地点定在一艘破旧的中型渔船上，并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好像一艘正常的渔船，大白天，载着几大箱□□，堂而皇之地就驶出了码头。

　　温斯特先生是一个五十多岁，高大温和的白人，彬彬有礼像个绅士，一点也看不出本质其实是个杀人如麻的危险分子，对于顾惜朝的出现，他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惊讶。

　　“我很好奇黄种人里还有你这样英俊的年轻人。”他友好地伸出手跟顾惜朝互握了一下，顾惜朝随即用流利的英语恭维他。

　　“密斯特九，这是我所见过的你最优秀的部下。”温斯特含笑，转头向站在一边的九幽说道。

　　九幽不懂英文，但因为来之前顾惜朝告诉他他懂，所以也就没有带翻译在身边，现在看着两人相谈甚欢，自己反倒成了陪衬，温斯特甚至一改往日倨傲的态度，不断表示出对顾惜朝的好感。

　　九幽心里隐隐不快了起来，他想，这个年轻人是不是有点过于喧宾夺主了。

　　然而交易进行得还算顺利，双方都是老交情，带的人也不是很多，所以没有要留下共进晚餐的意愿。

　　一切看似平静，但是事情总会有突如其来的变故。

　　最初发现奇怪现象的是甲板尾端的一名水手，“看，有船！”有人突然说，正午的阳光映着海平面的七八块黑斑，渐渐变大。除了那个发现运沙船的家伙之外，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少数同样看到运沙船的人诧异了一下。

　　真的是运沙船，在这里出现显然不合常理，这种船怎么会开到公海上来。

　　运沙船的屁股后面装了小型马达，突突突的叫嚣着，瞬间将九幽等人的船团团围住。

　　“密斯特九？”温斯特疑惑地看老伙伴，发现后者盯着一个方向。“老不死的……”九幽的喉咙咕哝着什么，他注视着一个船篷。

　　其中的某一条运沙船，一个人影出现在那里。随后，九幽眯起眼，发出一声阴恻恻的冷笑：“高风亮！！！”

　　“老混蛋————！”高风亮咆哮。

　　“老不死————！”九幽回敬。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你能收买码头稽查队，难道我就不能吗？”

　　梯子被架在了渔船上，运沙船里的人冲了出来，公海上没有所谓的法律，两帮人瞬间混战了起来。

　　高风亮直直地向九幽冲了过去，刀杖相交，气势如虹。

　　“这些年你躲得真好啊，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跟你交手……”高风亮几乎把怒气都喷到了九幽的鼻子上。

　　“你的刀再硬还能硬的过子弹吗？我实在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执着于这无聊的胜负，前格斗场冠军……”九幽的语气充满着鄙夷：“十年前你不是我的对手，而今依旧，你的刀法太过强势，我们武当的功夫正是以柔克刚的。”

　　“那要打过了才知道。”高风亮退后一步向边上的部下挥手：“谁也不许放冷枪，这是场公平的较量。”

　　九幽同样颔首示意。

　　两人在复又在甲板上打了起来。

　　“看这情况我得先走了，虽然我很想留下来帮助密斯特九，但是决斗是神圣的。”温斯特先生很有礼貌地跟顾惜朝握了握手：“我这番心意希望你能向密斯特九表达。”

　　明明是不想卷入其中，拿什么决斗来做借口，顾惜朝心里暗骂了一句老狐狸，表面却依旧恭谨：“我会的，九幽先生也一定能理解您，您只是不想破坏神圣的决斗，并不是弃他而去。”

　　“很高兴你能这么想。”温斯特大力拍了拍顾惜朝的肩膀：“我的直升飞机马上就会过来接我，密斯特顾，能认识你这样博学多才的年轻人让我感到非常的荣幸，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富有活力与朝气，甚至可以再奋斗个十几年再退休。”

　　“能结识您这样值得尊敬的前辈让我也同样感到荣幸。”顾惜朝毫不羞愧地说着恭维的话语：“我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需要向您学习，希望您能在百忙之中抽空来教导我。”

　　“你实在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如果我能有你这样的儿子该有多好啊！”温斯特长叹一声，想到自己在美国的那个肥头大耳，终日只知吃喝玩乐的不屑子。

　　他带着几名手下匆忙钻进船舱整理他的货物去了，顾惜朝转身的时候甚至已经能够看见天边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一架小型直升机。

　　甲板上激战正酣，乒乒乓乓乱做一团，顾惜朝从怀里掏出手枪检查了一下子弹，这么小的地方的确不适合枪战，因为流弹会不小心打中自己人，不过对于顾惜朝来说无所谓，在他眼中两边都是敌人，最终都是需要干掉的。

　　高风亮和九幽已经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在他们这个年纪，膝盖一年不如一年，究竟有什么理由值得他们这样玩命。

　　顾惜朝站在舱门的角落里，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慢慢举起手枪，准星对着高风亮的脑袋。

　　戚少商，我为你扫平绊脚石。他这样对自己说，手指缓缓扣动扳机。

　　一只手搭住了他的肩：“你不能这么做。”戚少商在他身后出现：“高老爷子期待这场决斗已经十年了，你不能破坏，那对他不公平。”

　　“决斗？”顾惜朝嗤笑：“只需要一颗子弹就能分出胜负，你不要来跟我说荣耀之类可笑的话语。”

　　“一个时代的有一个时代的执着，我跟你也一样。”戚少商从身后慢慢环住他的肩膀，把头埋在他的肩窝：“前世我们有过决斗，而你因为一个意外惨败，最终失去了一切，放在今时今日，你会愿意有人来破坏吗？”

　　顾惜朝皱了皱眉，偏过头，放任自己融入他的怀抱，执枪的手悄悄放下。

　　“谢谢你。”戚少商说：“高老爷子一直认为你是个没什么道德信仰的小坏蛋，而今证明他不对。”

　　“他没说错。”顾惜朝闭起眼：“我依旧没有信仰，我喜欢结果并且享受成功，不管手段如何，但是你说不行，那么我便不做。”他猛地转身咬住戚少商左颊的酒窝，低声呢喃：“与前世无关……”

　　戚少商深深地看着他，顾惜朝的眼神让他明白了一切。

　　有些事，说出来就不好玩了，有些事，则是说都说不出来。

　　九幽一拳殴在高风亮的鼻梁上，后者歪着脖子却没有倒。牙缝里的血吐了出来，他的低吼拐到了骂娘，而戚少商却一点都听不见。

　　顾惜朝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怀中，两只眼睛像是带有若隐若现的空茫那般凝视。

　　最终都成了慢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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